贺斩回到那间临时安置他的外厢房,默默收拾那几件姚家给准备的干净衣物,就听见门外两个刚混熟些的马夫和负责打扫的小厮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贺、贺兄弟,听说......夫人让你以后跟着小姐了?”马夫压低了声音,脸色有些发白。
贺斩手上动作没停,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所有人面面相觑,立刻咂了咂嘴,一副“你完了”的表情,带着看热闹的兴奋摩拳擦掌:“哎哟!那个女魔头!你可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
贺斩终于停下,皱起眉头,眼神狐疑看向他们:“怎么说?”
他想起雨夜里那个举着油灯眼神清亮冷静俯身望着自己的少女,与“魔头”二字实在相去甚远。
马夫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压低声音:
“这位姚小姐,跟别家闺秀都不一样!她根本坐不住!每天早上,雷打不动要去咱家望江楼,跟那些老掌柜的开会,听说拍桌子瞪眼都是常事!下午跑去那个她自个儿办的什么明德学堂,盯着那帮泥猴子学生上课!这还不算,有时候天都擦黑了,她还要跑去城里的大学堂找那些先生!一个姑娘家,整天在外头抛头露面,这、这像什么样子!”
“我们都不愿意给她当马夫,累死了。”
年轻小厮赶紧补充,面上难掩惊诧语气更加夸张:
“你是不知道,她就和画本里的美女蛇一样,看起来长得清纯心疼的,可是她脑子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就前两个月,她直接通知酒楼里伺候的丫头们天黑后就可以不用干活直接回家!有回几个老主顾喝高了,想叫个丫头陪杯酒助助兴,你猜怎么着?她姚大小姐自己拎着酒壶就过去了!往那儿一站黑着脸说‘我来陪诸位喝’,非要跟客人碰杯!我的娘诶,那几个客人脸都绿了,酒都没喝完就找借口溜了!丢人的是,她还在后头追,喊着‘别走我们接着喝’......这、这哪是大家小姐,这简直是妖女......”
“这种事太多太多了,都说不完。”所有人嫌弃的摆摆手,随后又表情一致的点点头:“这个姚筝,非常难相处,小兄弟,你要长眼,能离多远离多远。”
贺斩沉默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脑海中那个冷静持重的少女形象,渐渐被这些光怪陆离的叙述覆盖、重构。他无法想象,一个千金小姐,会去满大街跑来跑去追着客人要酒钱。
这和他认知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花雪月只等相夫教子的小姐们,完全不同。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无厌恶或恐惧,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种“不同”所吸引的探究欲。
他没有附和那两人的抱怨,只是默默系好了包袱,最后问了一句:
“她......经常这样?”
“经常?那是天天!”两人异口同声。
贺斩不再说话,拎起包袱,转身朝着内院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直,敞开的衣襟随风微微晃动。
廊下早已有内院的丫鬟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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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路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干净的藕荷色比甲,步履轻快的走在内院青石小径。她回身看了一眼沉默跟在身后,目光茫然的贺斩,主动开口:
“贺护卫,你别听外头那些人胡说,我们小姐人顶好的,就是......”
她说到这儿憨厚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就是脾气比较着急,做事儿风风火火的,看不惯糊弄。”
贺斩被她突然转身和明亮的笑容弄得有些呆愣,下意识地重复了听到的称呼:“......我听他们叫她女魔头?”
噗嗤——
春桃笑出声,看来也是听说过这个恶名:“别听他们胡说!我们小姐说了——”
她学着姚筝平时说话的语气,双手叉腰微微扬起下巴:“有些人,对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他人,总是要刻意画得恶形恶状,好显得自己没那么没用。贺护卫,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贺斩怔住了。
这话像是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之前听到那些污名化议论带来的迷雾。他似懂非懂,但心里那点因“女魔头”称号而产生的芥蒂,却悄然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好奇。
确实,如果不是她异于常人的果敢机敏,自己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有饭吃有房住。
他心思稍放,目光不自觉地打量起这个精致的内院。忽然被晾晒在廊下竹竿上的几件小巧衣物吸引住了——那是一些颜色素净,用料极好的小衣,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穿的。
纯粹是出于在街头观察环境的习惯,贺斩愣愣地指着那边,脱口而出:“那......是谁家的小孩......在这里住吗?” 他想象不出,除了小孩,谁还需要穿这么小的衣裳。
春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飞起红霞,又是好笑又是羞窘,忍不住跺脚低声道:“你胡说什么呢!那是......那是我们小姐的......衣服,女孩子家的衣服,就是小小的!”
那么大的名号,那么小的衣服。
贺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整张脸连同脖子瞬间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心脏在胸腔咆哮怒吼。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再也不敢乱看半分。
春桃见他这副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笑他,赶紧引着他快步走到一间紧挨着院门的厢房门口。
“喏,这间以后就给你住。”
春桃推开门,里面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
“斜对面那间,”她指了指正前方窗户最大的一间:“是我们小姐的书房,她大半时间都在里头。旁边那间——”
她又指了指书房隔壁,房门紧闭,门口还挂着一串小小的风铃:“是小姐的闺房。”
介绍完,春桃转过身,脸上玩笑的神色收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带着几分认真,看着贺斩:
“按道理,你是外男,不能进内院,更不能住得离小姐闺房这么近的。但是太太发了话,现在世道乱,你也......心思干净,算是应该值得相信。”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贺斩有些慌乱的眼睛,轻咳一声眼波流转模仿姚筝:“我们小姐说,你吃了我们的饭就是我们的人,可不能让我们小姐失望,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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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刷得泛着光,倒映着廊下刚刚点起的灯笼。贺斩垂手站在内院通往外院的门槛,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他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尤其是嘴角的裂口,提醒着他白日的狼狈与眼前的栖身之所是如何得来。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枯燥,他甚至已经将这个不算小的内院角落扫了整整两遍,直到每一片落叶都被归拢,石阶上的青苔都仿佛更湿润了几分。天色彻底沉了下去,小厮们张罗着在屋内各处点上灯,在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蓝笼罩下的姚府点缀上点点光亮。
终于,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接着是丫鬟提高的嗓音:“小姐回来了!”
贺斩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倏地投向外间入内的回廊——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姚筝。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随即在胸腔里失了序地鼓噪起来。
与雨夜那个持伞而立、眼神清冽如刀救他于水火的模糊身影不同,此刻的姚筝依然是目不斜视大步走向小花园。
她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短褂与长裤,料子柔软,勾勒出少女的曲线,在石桌旁坐下陪着姚太太用晚饭。她微微侧着头听母亲说话,几缕未束好的发丝垂落在胸前,随着夜风轻轻晃动。灯火勾勒着她的侧脸,柔和得不可思议,哪里还有半分“女魔头”的煞气?可贺斩清楚地记得她雨夜中那双眼睛——冷静,锐利,带着不容置喙的凛冽。
姚太太正说着什么,姚筝似乎有所感应,漫不经心地斜瞥过来一眼,目光落在贺斩身上,没什么温度。
“你叫贺斩?”她开口,声音不像雨中那般带着寒意,却也疏离,带着些孩子气的干净。
贺斩还没来得及回应,姚太太便接了话,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就让他替我跟着你,总不能让我一把老骨头每天跟你跑来跑去吧。”
姚筝收回目光,拿起筷子,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姚太太这才满意,瞥了一眼姚筝,转而严肃地对贺斩吩咐:“你听着,从今往后,每天晚上戌时,她要是没有准时回来,绑也得给我绑回来!听见没有?”
“是。”贺斩应下,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个任务,他记下了。
一顿饭在略显沉默的气氛中结束。姚筝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便往内院走。贺斩默不作声,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穿过月洞门,内院更显幽静,只有她和他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走到正房台阶下,姚筝忽然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必跟着我。”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明确的界限:“戌时之前,我不需要你跟着。戌时之后......”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母亲的话,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看我心情。”
贺斩的脚步立刻定在原地,如同钉在地上。他看着姚筝拾级而上,推开房门,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只留下一片寂静和廊下摇晃的灯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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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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