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驯兽(01)

院子里静了下来,只余下晚风吹过花草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的蛙鸣。

贺斩停步在原地,看着姚筝头也不回地走进那间亮起暖黄灯光的书房,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合上,将他隔绝在外。

他像一棵被遗忘的树,沉默地扎根在青石板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扇映出模糊剪影的窗棂。

内院不比外院,这里太过私密,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属于姚筝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混合着皂角与一点点书墨气的清冽味道。

他想起刚才饭桌上,她垂眸时纤长的睫毛,以及随口应下姚太太安排时那满不在乎的语调。轻飘飘的几个字概括了自己和她之间的关联,像羽毛搔过心尖,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惶惑。

他本不会在这里。这个认知比雨夜里的拳脚更让他感到无措。他是阴沟里挣扎求生的野犬,侥幸被拾回,却误入了精心养护着名贵花卉的暖房。连多看一眼,都像是冒犯。

房内的灯光晃动,人影走近窗户,唰的一声,里面的插销落下的轻响传来,随即,那暖黄的光也被厚重的窗帘彻底遮挡。

贺斩喉结微动,终于缓缓垂下眼睫。他退后几步,直到脊背抵住廊下冰凉的石柱,才寻到一丝真实感。他没有离开,只是调整了一个既能警惕四周动静,又不会正对房门、显得过于冒犯的位置,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了庭院的夜色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牙爬上中天。

房内似乎一直很安静,只有偶尔极轻微的、像是书本翻页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贺斩以为这一夜就会这样平静度过时,书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拉开一条缝。

姚筝并没有出来,她只是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依旧是那身鹅黄色的衣衫,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脸上带着一丝刚洗完澡不久的红润,眼神却清亮锐利,直直射向廊下的他。

“你打算在这里站一夜?”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夜间特有的慵懒和惊讶。

贺斩身体瞬间绷紧,像被点了穴。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如何回答。守夜是他的本分,可被当事人这样直接问出来,却显得他有些......傻气。

姚筝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沾了夜露的肩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睡去吧。”

说完,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门再次轻轻合上,插销落下的声音比之前更清晰。

贺斩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四周寂静无声的院落,像个木偶似的都不知道怎么回到房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气。今夜发生的一切,比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都要显得光怪陆离。

没人教过他该怎么成为护卫,可姚筝......也好像没想让他成为护卫。

--

天光还未大亮,贺斩几乎是和衣而卧。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刚响起,他就立刻惊醒了。

长期在危险边缘挣扎养成的警觉,让他像一张拉满的弓,瞬间绷紧。

贺斩顾不上洗漱起身推门而出,正看到春桃提着一个小箱,送姚筝穿过庭院朝外走去。

姚筝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短褂长裙,比昨日的鹅黄短褂更显利落,头发也一丝不苟地编成了辫子。她步履很快,侧脸线条有些紧,似乎心事重重。

院子里忙碌的下人们各自穿梭,洒扫的,准备早点的,无人对大小姐的早早出门表示惊讶,也无人留意到廊下刚刚站定的贺斩。他像一粒被风吹落的尘埃,无声无息。

眼看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垂花门外,贺斩几乎是本能地抬脚跟了上去。

他不敢靠太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牢牢锁着前方。姚府门外,一辆半旧的马车已经候着,姚筝弯腰上车,车夫一扬鞭,马车便辘辘向前。

贺斩愣了一下,随即迈开腿,小跑着追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姚太太只说了要跟着,却没说过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他只能凭着最原始的本能,不能让她消失在视线里。

清晨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马车的速度不算快,但贺斩一路奔跑,还是微微有些气喘。他不敢松懈,直到马车在一条颇为繁华的街口停下,姚筝利落地跳下车,走进了那间挂着望江楼牌匾的茶楼。

贺斩停在街对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这才松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便依着墙角,慢慢滑坐到地上,恰好挨着几个蜷缩在那里的乞丐。

他身上的衣服是姚府下人给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沾了奔跑时的尘土,加上他此刻有些茫然的神情,确实与旁边的乞丐无异。

一个老乞丐眯着眼打量他半晌,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嘿,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这片儿是我们的地盘。”

贺斩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往旁边挪了挪。

那乞丐却不依不饶,嗤笑道:“怎么,你也听说这姚老板有时候心情好,会施舍我们几个铜板?”

姚老板?贺斩捕捉到这个称呼,心头微动。原来她不只是姚家小姐。

他依旧沉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忽略耳边的嘈杂和乞丐们不友善的目光。阳光渐渐变得灼热,饥饿感也开始袭来。他几乎快要在这暖洋洋的困意中睡着时,耳边又传来了熟悉的马车声。

他猛地睁开眼,果然看到姚筝从望江楼里出来,再次上了那辆马车。他立刻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又跟了上去。

这次马车停在了明德学堂门口。姚筝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而当贺斩试图跟随进入时,一名护卫伸手拦住了他。

“站住!干什么的?学堂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护卫的眼神带着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怀疑,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狼狈。

贺斩张了张嘴,想说是跟着姚小姐来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算什么身份?一个连名字都未必被记住的跟班,只能讪讪地收回迈出的脚步,低下了头。

“我......我等个人。”他声音干涩。

护卫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一边等着去,别堵在门口。”

贺斩默默退到学堂对面的一棵槐树下,靠在树干下继续蹲在地上等待。

忽然天边轰隆一声,如葡萄大的水滴随着树叶之间的缝隙落了下来,高大的树干也未能完全遮挡住逐渐变大的雨水,贺斩找不到就近的避雨点,只能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任由雨水浇灌,偶尔不安地挪动一下脚步,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等待不属于自己的那扇大门开启。

戌时很快就要到了。

窗外的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下愈急,哗啦啦地砸在窗棂和屋檐上,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风里裹着树叶微凉的清澈,将所有人拦在了屋内。姚筝看了看怀表,又望了望窗外,眉头微蹙。

与她一同整理文书的女先生见状,体贴道:“姚老板,这雨从下午下到现在,势头还这么猛,路上怕是难走。不如就在学堂用了晚饭再回?免得家里人担心,孩子们还想听您多讲讲游走四方的见识。”

姚筝沉吟片刻,想着母亲若是知道她冒这么大的雨回去,怕是更要唠叨,便点了点头:“也好,那就......”

就字话音未落,学堂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护卫的呵斥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响。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房间的门哐当一声被从外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一个黑影,带着满身的水汽和凌厉,如同蛰伏的豹子骤然发起攻击,直冲姚筝而来!

姚筝只觉眼前一花,惊呼卡在喉咙里,下一刻,天旋地转!柔软的腹部被一个坚硬如铁的肩膀死死抵住,一阵闷痛传来,她整个人已经被头下脚上地扛了起来。视线颠倒,她能看到的是迅速后退的地板,以及周围老师们惊愕失措的脸。

“啊——!”短暂的寂静后,是女先生们的尖叫。

贺斩浑身湿透,头发紧贴额角,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无视所有的混乱和目光,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清晰且不容置疑:

“太太说了,戌时到了必须回家。”

姚筝这才反应过来扛着自己的人是谁!羞愤、惊吓、还有腹部被顶住的不适瞬间淹没了她。

“贺斩!你放肆!放我下来!”

她挣扎起来,双手捶打着他的后背。但贺斩的脊背如同铁板,她的捶打如同蚍蜉撼树。她不敢太大动作,怕真的摔下去,更怕挣扎走了光,只能一只胳膊勾着他的脖颈,徒劳地扭动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在他肩上无助地沽湧。

贺斩仿佛感觉不到她的挣扎和捶打,甚至在她扭动时,故意手臂收紧,将她往肩上又掂了掂,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挣扎的空间更小,腹部被顶得更难受。

“你......!”姚筝下意识YUE一声,气得说不出话。

贺斩却不再多言,扛着她,无视身后一片狼藉和惊愕的众人,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径直走出了明德学堂的大门,踏入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了姚筝满头满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勾着贺斩的胳膊贴的紧了些。

贺斩几步走到候在门口的马车旁,动作根本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赌气般的粗暴,一把将肩上的姚筝卸了下来,塞进了车厢。

姚筝跌坐在柔软的车垫上惊魂未定,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低头一看,自己月白色的短褂长裙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带着泥水的脏手印,正是刚才贺斩扛她时留下的。

怒火噌地一下窜到头顶。

她猛地探出身,深吸一口气想要厉声斥责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贺斩你......”

然而,她刚露出半个脑袋,话还没说完,一只湿漉漉、带着雨水凉意的大手就毫不客气地扣在了她的头顶上。那手掌粗糙,力道却不容抗拒,猛地向下一按,硬生生将她还未出口的斥责和她整个人一起,重新塞回了车厢里。

砰。

车门被贺斩从外面利落关上。

姚筝跌坐回去,捂着被按疼的头顶,看着紧闭的车门和晃动的车帘,气得胃疼。车厢外,传来贺斩简短对车夫说话的声音,接着是车夫挥动鞭子的吆喝,以及贺斩轻盈跃上车辕,坐在车夫旁边的细微动静。

马车开始辘辘前行,碾过积水的地面,溅起一串水花。

姚筝坐在摇晃的车厢里,看着衣襟上的泥手印,感受着头顶残留的力道和腹部的隐隐作痛,握紧拳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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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驯兽(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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