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重阳

重阳越近,柳半枝接到的拜帖书信便越多,即便远在大兴善寺依旧不减其数。转眼翻到重九,食过蓬饵,佩好茱萸,姐妹两人辞别何母,坐上马车,迤逦往朱雀大街回去。

是时初阳,凉风四起,亭皋落叶,陇首飞云。柳眉妩拢紧了身上的狐裘,手里抱着汤婆子,口中呵气道:“坊间都说,重阳日晴,一冬无雨雪。今日虽干冷,好在满城无雨,看来今年又是个温暖的好年。”

“重九还没过完呢,怎么就想着过年了。”柳半枝好笑道。

柳眉妩吐了吐舌头,想起一事,又问道:“说到重九,二姐姐,你们诗社每年不是乐游原登高,就是曲江池对诗,不会觉得无聊吗?”

柳半枝合上诗集,娓娓道来:“自然是无聊的,好在也不算太无聊。毕竟,我手写我心,作诗如作词,虽也讲究平仄对仗,却不拘格律,尤其不喜欢叠韵、和韵或用古人韵。

“一个韵部有成百上千的字,我尚且犹豫不定反复修改,若限定在一两个固定的韵脚里,只会更加束手束脚。如此一来,为韵所束,免不得拼凑搭配;可若真是拼凑之作,又怎会有真性情的流露呢?

“当然,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戴着镣铐跳舞罢了,无论是霓裳还是绿腰,到底不自由。可是,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欲参经疑,扶风高弟摇手皆。各家健儿竖赤帜,何人肯拜曹家师?我欲修国史,绮阁不封女学士。兰台表志妹补之,刊书未曾列名氏……”

柳眉妩听得似懂非懂,“既如此,二姐姐你为什么不跟大哥哥说明呢?当今天下,士农工商都能入仕,破除男女大防想来也是早晚的事。”

柳半枝却只是摇头,语气平静,“娇娇儿,你以为我说这些,是因为想入仕吗?非也。入仕必科考,可历览古今,科考的第一要义,既不是选贤与能,也不是化育天下,而是牢笼治世。

“于君,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于士,明经术取青紫如俯拾地芥。于是,所有读书人都心甘情愿地钻进了科考的牢笼。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焚膏继晷,他们皓首穷经,帝王自然乐见其成。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为歪门邪道所惑,更不会为异想天开所诱。

“聪明人最好拿捏,往往也是因为他们聪明。饶是纵横捭阖如苏秦,也知道自己但凡在洛阳有二顷田,便不能佩六国相印了。读书人都这样。有了一点甜头,就畏首畏尾、患得患失,更遑论头上那顶实实在在的乌纱帽。

“如此一来,士人何愁不听话,天下又何愁不安定?即便还有人谋逆造反,也不过是些草寇之流、无知小辈罢了,成不了什么大事。”

柳眉妩听得骇然,忙偷眼去瞧车外的动静,确定隔壁无耳后,这才紧紧抓着柳半枝的手,结结巴巴地劝:“二姐姐,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们姐妹间说便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我自然知道。”

柳眉妩皱着眉头,“可我听你语气,却不像是知道。”

“……”

柳眉妩沉思半晌,又叹道:“二姐姐,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站得太高,所以你看得太远了。可是你好像忘记了,天下的女子并不是都和我们一样,有恩荫,有赐爵,异姓封公主,出生便养尊处优,荣宠永固。”

柳半枝摇头道:“我却觉得,正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才更能理解女子。世人都说,女子应当相夫教子,安于内宅。可是娇娇儿,分明我们都知道,女子当然可以相夫教子,但我们不应该只有相夫教子。

“我们可以认字读书,也可以练功学武,出将入相也好,修身养性也罢——所有男子能做的事,我们都能做,且能做得不比他们差。我们真正差的,是一个机会,一个与男子平起平坐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娇娇儿,你却寄希望于男子身上,岂不可笑?”

“二姐姐,你还忘记了一点。大哥哥是男子,也是明君,是圣贤之主,所以才会四方来朝,万民归心。”柳眉妩也摇头,继续说道,“既是一国之君,大哥哥的胸襟也并非常人以为的那样狭隘,至少,很多次,我都看到大嫂嫂在椒房殿批奏折、理政务。”

柳半枝只是笑,那笑里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了然。她伸手替柳眉妩理了理鬓边碎发,动作轻柔,眼神却犀利,“娇娇儿,那你觉得大嫂嫂为何能批奏折、理政务?”

“自然是因为大嫂嫂是皇后。”

“原来你也知道,自然是因为大嫂嫂是皇后。而非单纯因为她是女子,便可享有这般殊荣。”

柳眉妩怔然,她从没细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眼中,帝后恩爱,大嫂嫂贤德,参与政事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恍惚间,她又记起在大嫂嫂案头看到的奏折,翻来覆去,除了絮絮叨叨写着天气冷暖云云,就是“风调雨顺”“圣体安康”之类的套话,没什么要紧的事。

原来,那些重要的军机大事,从来都不会送到椒房殿的案头。正如那日在两仪殿,她有心旁听二哥哥的情报,却被大哥哥半哄半骗地拒绝了。

*

回到晋阳侯府,府中早已张灯结彩,处处可见巍峨的菊花山。所谓菊花山,是将菊花千盆百盆地堆叠起来,好似堆放在用纸折成的层层台阶上,远望如山。

从垂花门到抄手游廊,一路行去,但见各色名菊争奇斗艳:瑶台玉凤洁白如雪,胭脂点雪紫中带晕,龙脑金丝菊瓣若流苏,墨菊则如夜色凝萃……还有用菊花扎的狮鹤等吉祥物事,一应栩栩如生,更添了几分喜庆。

远远见到娘亲姐姐的身影,柳眉妩欢快唤了一声,小跑上前扑进何云深怀里。何云深笑着将她接个满怀,语气爱怜,“我的儿,可算回来了。在大兴善寺的这些日子,怕是清苦得很吧?”

柳色新掩唇笑道:“娘亲宽心,有大姐姐时时差人送东西过去,娇娇儿怕是比在府里还要滋润呢。”

“三姐姐!你都不说想我!净会取笑我!”柳眉妩跺脚哼道。

“我怎么不想你!我想你想得白日睡不着,晚间睡不醒!”

“三姐姐!”

柳色新冲她扮个鬼脸,姐妹俩瞬间闹作一团,嬉笑半晌,这才各自落座。重阳糕和菊花茶已备好,柳眉妩兴致勃勃讲着这几日的奇闻逸事,柳半枝偶尔补充,其余几人无不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柳眉妩心中记挂着杨无名之事,寻了个借口出府,叫上竹悠然和十三,径往平康坊去。

杨无名已早早在红袖招对面的邀月楼为两人定了雅间,推窗凭风,正好将二号间收入眼底。只是这会儿,二号间窗门紧闭,帘幕低垂,窥不见半点动静。

柳眉妩托着下巴,慢慢品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菊花锅魁,“竹姐姐,你觉得二表哥会有危险吗?”

竹悠然摇头,“师弟向来有勇有谋,既答应了孤身赴宴,定然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柳眉妩点头,“我也觉得。天子脚下,苏三他们便是再目无王法,也不能三手遮天。”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敲门声,十三开了门,扬声朝她通传,“是大公子和顾公子。”

柳眉妩转头去看,便见两人应声而来,一个锦衣华服,一个青衫磊落,正是成都的两位故人——杨无咎和顾明远。

“大表哥!顾公子!”

“灵儿,悠然,好久不见。”杨无咎含笑拱手,“哦不对,现在应该改口叫四公主了。”

柳眉妩也笑起来,眉眼弯弯,语气调侃道:“这里又没有外人,大表哥怎么还见上外了。那我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呢?”

“是我的不是,灵儿莫怪。”

柳眉妩挤着眼睛,顺势翻篇,问道:“大表哥,今日重阳,你怎么没在成都陪姨母过节?”

“二娘在家,自有爹相陪;而二弟袭爵在京,才是真正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我此来长安,便是专程陪二弟过节的。加之爹早年有意拓展长安店铺,可惜千里之遥,经营不易,这才屡屡搁置。如今二弟入京为官,必定长居于此,正是天时地利的好机会。”

柳眉妩反应过来,拍手笑道:“怪不得呢!邀月楼的蜀味这么正宗,原来就是大表哥的酒楼!我还纳闷,牌匾上的字好像也似曾相识,原来就是顾公子的墨宝!”

杨无咎温声道:“秋闱已放榜,明远兄乡试夺魁,肯为我题字,求之不得。”

顾明远谦逊笑道:“大公子宅心仁厚,允我借住,带我上京,区区题字又算得了什么。”

柳眉妩了然点头,“原来如此,顾解元。”

“四公主客气了。幸蒙四公主当日点拨提携,熹受益匪浅,感激不尽。”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柳眉妩欣然受了,以茶代酒,举杯道:“那就预祝顾解元春闱顺利,金榜题名了!”

“借四公主吉言。”

“饮胜!”

茶盏轻碰,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时,杨无咎与顾明远告辞离去,留下柳眉妩与竹悠然临窗对弈,十三侍立一旁。

棋至中盘,柳眉妩正捻着云子沉吟,余光忽然瞥到楼下一道熟悉的身影,下一瞬,白玉棋子“啪”一声跌落棋盘。

“十三!带我下去!”她语气急切,视线尚且来不及收回。

竹悠然顺着她发直的视线望去,只看见平康坊华灯如昼,车马如流,红袖招迎门一排姑娘红巾翠袖招展,嬉笑怒骂乱哄哄一片,依稀可见里面歌舞升平。

十三却了然,二话不说,伸臂揽过柳眉妩腰身,纵身便从轩窗跃下。夜风掠过耳畔,转眼间,两人已定定站在红袖招门前。龟公不认得叶灵儿,却认得十三的脸,当即毕恭毕敬地放了行,不敢阻拦。

柳眉妩提着裙摆往里面走,迎面遇到裴妈妈,裴妈妈发难的话还没说出口,十三已熟练地掏出两块银锭塞到她手里。裴妈妈掂了掂重量,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做个请的手势,任凭两人直上二楼。

转过拐角,不见人影,忽听背后破空声响起,转头便见拳影迎面而来,十三急忙出剑格挡。来人看清十三的脸,明显一愣,拳风收回,侧身避开剑锋,又转头看向柳眉妩,眉头皱起。

柳眉妩回以怒目。一手叉腰,一手指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喝道:“十三,打他!狠狠地打!”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