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磐石梅花(五)

他短促地苦笑了一声。秦姜道:“你既上报官府,为何短短几日内又撤了上告?”

“……因前任县令的劝诫。”许辅沉默半晌,“他让学生莫要损了梅花山庄的清誉。”

这又是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答案。前县令收了梅花山庄那么多好处,自然要做它的保护伞。

“本官今日到访,正是为了查明梅花山庄的内情。”秦姜道:“不妨与你明说,山庄内出了人命案,本官对那金缕夫人已有所怀疑。而且,督令本官彻查此案的,是当今邝平侯府的窦小侯爷,梅花山庄再大的靠山,能有他大?你若有隐情,便尽数告知,本官必定不会不管。”

许辅双眉紧皱,不知心中在思索什么为难之事。

“你应该使刀吧?”

本在悠闲品茶的苏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许辅一怔,不觉看向这个从进来就没说过话文弱书生。他以为他只是跟着县令来的文书,没想到苏吴接下来又道:“你掌中有常年用刀留下的痕迹,且步法矫健,下盘沉稳,有内力在身,想来是个不错的刀客。”

“先生好眼力,学生是练过几年。”许辅承认。

“寻踪探秘这种事,常人不知,你作为有传授的武行,应当知晓——江湖势力,比官府更管用。”苏吴道:“以你的丰厚家资,恐怕已经联络过不止一家江湖门派了吧?”

这是秦姜也没有想到的。看起来苏吴的话句句点中了许辅的心窝,他长叹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位大人——的确,学生曾找过玉箸台的探子。”

“凝香寻姊一事,我们遭到官府阻拦,便知其中有内情。凝香为息事宁人,劝学生不要再强出头。而半年后,她却无故落水而死。”许辅神色里多了几分不甘,继续道:“凝香从小怕水,压根不会靠近河边,怎么会平白掉入水中?那时学生瞻前顾后,担心有人寻仇报复,但到底不甘心,三年后,终于寻到玉箸台,继续找寻桃枝下落,而且——查明凝香真正的死因。”

“这么算来,你联络玉箸台的时间,正是去年?”苏吴问。

秦姜不了解江湖中事,只听得出玉箸台是一个刺探情报的组织。却听苏吴又问:“有无结果?”

许辅摇头,“学生去问过几次,都只说正在查访。”

凝香生前,将与桃枝的细节都说与他听,时隔四年,许辅仍记得十分清楚。

凝香与桃枝是姊妹,因家乡发了洪水,一家人逃难而来,路上病死了爹娘,桃枝大凝香两岁,便一路跌跌撞撞,带着妹妹要饭来到善县。

听闻这里有个梅花山庄,专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孩,桃枝便想和妹妹一同进庄。但梅花山庄却不收留有亲缘关系之人,两人便假装彼此不相识,前后脚进了庄,被分在不同的院子,生活了两年。

凝香憨厚,桃枝聪明,两人用约定的藏头句说话,在严厉的姑姑们眼皮子底下交换信息。故此,凝香才得知,姐姐被本地的“许举人”相中,就要出府。而同时,姑姑告诉她,她被一个从泉州来做珍珠生意的客人看中了。

“所以,许举人就是你?”秦姜问。

许辅点了点头。

“后来凝香才告诉学生,其实早在她们乞讨的路上,就与学生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学生可怜她们,施舍了几个馒头、两双鞋,因此桃枝认定学生是个好人。”

桃枝很泼辣,在姑姑们跟前闹了好多次,抱怨金缕夫人厚此薄彼,有人要跟着做珍珠生意的大商人吃香喝辣,而她却只能留在乡间伺候一个土财主。

金缕夫人不胜其烦,罚也罚了,打也打了,桃枝还是哼哼唧唧地四处挑拨。金缕夫人只得让她与凝香换了。

“学生托人在泉州找了三年,却再也没有找到桃枝,也从没听说有什么做珍珠生意的商人来善县买过丫鬟。”许辅叹道:“后来的事,大人也都知道了,学生报官寻找桃枝,其实本就没报什么希望,原县令大人又威吓劝诱,便打了退堂鼓。学生内心觉得,桃枝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她姊妹两个,也许在九泉之下,早已团聚了吧。”

秦姜默然,脑海里描摹出两名年轻俏丽的姑娘的轮廓,一个温柔憨厚,一个聪明伶俐,在春日的朝阳下无忧无虑地笑。桃枝把她认为好的归宿给妹妹,自己则跟随浮云一样行踪不定的泉州商人而去时,是否内心已有了不祥的预兆?

“最后一个问题,”她开口:“你是怎样联络玉箸台的?”

许辅看了她许久,嘴唇翕动,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亲自去书房取来了一个物事,交给秦姜,“我父母妻子皆已不在,又无儿无女,凝香死后,更无后顾之忧。如今将这玉箸交给大人,若大人真能查清梅花山庄内幕,告慰凝香在天之灵,哪怕明日我也出了什么意外,又有什么关系!”

原来是两根玉箸,一长一短,触摸处尽是繁复的纹路。

“将它们拿给三绝书斋的伙计一看,他们便知道该如何联络。”他道。

该说的话已说尽,许辅将人送至门外,向着他们深深一拜。

秦姜携了玉箸,带着苏吴与捕快们重往三绝书斋而去。

路上两人勒马并行。望着官道芳草萋萋,她多有感慨,“金缕夫人说女子之间不可深交,交情多了便有嫉妒拉踩之事,我看全是一派胡言。”

“大人应当最了解女子,大人说一派胡言,那便是一派胡言。”苏吴道。

秦姜瞥了他一眼,忽而问:“我倒是好奇,你又曾遇到过什么样的女子?”

苏吴哂笑,但却也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而后回答:“多是些使刀拿枪的,也有闺阁弱质——不多;有耽于儿女私情,全不顾身边人的,也有以家国为重,舍身取义的女子。”

她点头称是,“女儿之间的情谊本不输男子,譬如桃枝与凝香。桃枝担心妹妹,不忍她去泉州那么远的地方,因此设计与之调换;凝香出得庄去,仍心中惦念姐姐,求许举人为她寻姊。”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来到了三绝书斋。

距离上一次来,已经将近半年,这书斋还是挤挤挨挨的门面,伙计来来往往,不热情也不冷淡,只是向几人拱了拱手。

秦姜让捕快们在外等候,自己和苏吴进得书斋。和上次一样,依旧往里间而去,伙计收了玉箸,塞进阴阳青鸟之中,又记录了家住何处,便让她回去等候消息。

“短则几日,长则数月,一有回应,我们便会派人知会。”他道。

秦姜大失所望,出来后,对苏吴道:“我以为江湖人之间传递消息,会比驿吏快一些。”

苏吴好笑,解释道:“江湖斥候,其成员往往居无定所,头目更难以捉摸行踪。如今有三绝书斋半明面地做传书递简的生意,联络起来,已经比以前简便太多。”

秦姜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是个大夫。”上马前,苏吴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夫嘛,与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接触最多,知道的自然也多了。”

两人边走边聊,才拐过路口,三绝书斋的伙计便匆匆追上了他们,恭恭敬敬道:“公子,您的回信到了。”

秦姜:“不是说短则几日,长则数月?”

伙计微笑:“通常的确如此。”

她又看看苏吴,苏吴摸了摸好看的鼻子。

回信只有一截短短的竹筒。她将里面的纸条抽出来,看着上面几个小字,依旧觉得非常草率。

“戌时三刻,啼莺棹。”她一字一字念出来,“这算什么回信?”

啼莺棹是西城河上一艘花船的名字。

再问伙计,对方却一问三不知。秦姜只得揣着纸条,纳闷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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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城的主河道——秀河之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往穿梭,白日里忙活的大多是窄长的乌篷船,一人撑槔,点岸即离,也有稍大的漕运船只,载着大包小裹,偶尔也载客人经过。但若说哪种船只最豪华、最精致,那必定是西河道上的花船。

花船的生意都在晚上。月上柳梢,街市关张了,西城反倒喧闹起来。河面上灯光映着波光,人声伴着乐声。时常有穿着华装艳服的姑娘在河畔揽客,招呼人榻上过河的小船,载着来寻开心的客人,渡去河心的画舫。

啼莺棹便是众花船里的其中之一。

这晚,啼莺棹迎来了两位新客。一个长相阴柔,唇红齿白,另一个修眉俊眼,湛然若神。两人皆是富家公子打扮,鸨儿娘欢天喜地将两人迎上船,刚要推荐姑娘,便见矮些的那个从怀里取出两根玉箸,递了过来。

这当然不是渡夜资——就算是,鸨儿娘也不敢收。

她涂脂抹粉的脸上,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恭敬而殷勤,“原来是贵客,请跟我来。”

两位贵客自然是秦姜与苏吴。

秦姜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由得好奇打量。啼莺棹很大,甚至与一般的客栈酒馆没有分别,只不过将小楼盖在了坚实的大船上。船身彩色幔帐随风轻扬,雕梁画栋,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一楼有舞姬表演,并设下好茶好酒,供人评头论足,二楼有酒宴厢房,陈设华丽。楼上楼下热闹非凡,常有姑娘陪着恩客进进出出,谈笑自若。

鸨儿娘带两人上了楼,寻到最豪华的一间,通传后便请两人进去。

秦姜对这类江湖联络并不太了解,看了看苏吴,对方回了一个“放心”眼神。她不再犹疑,推门进去。

迎面架着一扇美人娟画屏,转过屏风,但见罗绮彩绣,幔帐金钩,漆雕的几案和桌椅雅洁整齐,地上铺着姜黄绛红的牡丹绒毯,一道湘妃竹帘两边挽起,露出更里间的闺阁陈设,显然是哪个花娘的房间。

一人身着锦绣,玉箸发冠,从湘妃帘后踱步出来,见了两人,很是随意,比了个“请坐”的手势,“清晨刚分别,不想你们晚上就找过来,果然有点本事。”

秦姜瞪大了眼,“侯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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