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坏尸身有罪吗?
有罪。
看一眼尸体呢?
——撬棺的那种。
当日仵作前去验尸,谢氏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却将尸身蒙上白布,只有肚腹凸起,根本看不出月份。连验尸时,都仅掀下脸上白布,并未让仵作进一步查验。
那肚子越是遮掩,就越是让人起疑。
为着开棺验尸的事,她苦思冥想,最后定了个计策。
第二次去悬壶堂,秦姜就轻车熟路多了。
她抬脚迈进门槛,丝毫不在意窄而老旧的门脸儿,见里头有病人,便不着急,寻了张凳子坐下,左右观瞧,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柜台里,苏大夫为最后一个病人诊完脉,写下药方。秦姜无事,便凑过去看,见那字丰肌劲骨,果真字如其人,端方如玉,不禁赞道:“好字,可胜颜柳!”
“不敢比大家。”苏大夫头也不抬。
送走病人,他收拾笔墨,看向秦姜:“小公子又来品鉴什么药?”
秦姜清澈的目光任他检视,摆出的姿态极为友善,说话也很是诚恳:“只知大夫姓苏,不知名讳为何?”
“苏,吴。”他道。
“原来是苏吴大夫,果真年轻有为。”秦姜又道:“苏大夫初来善县,不知衣食住行,一应可都习惯?”
苏吴黑眸沉沉,似有锐利的笑意,“小公子是来拉家常的?”
“敝姓秦,单名一个蓟字,苏大夫唤我姓名就好。”秦姜言笑晏晏。
苏吴欠身,阳光在鼻尖和侧脸跃动如粼粼水波,眉眼眨动间,如春涧秋泉,乍见让人觉得温和,却琢磨不出更深的真情实意。
“原来是县令大人驾到,某有失体统,恕罪。”他道。
秦姜摆手,“我既微服,便不要叫我大人,我们平辈相称即可。”
苏吴不语,等她下文。
她以前在河里抓鱼,总要在岸边盯着清澈的河水,看那些鱼神气活现地在水底摇头摆尾,愚蠢的鱼眼珠子看不见隐藏在大石旁的她,便以为水面只有青天白日,殊不知在捕鱼人面前,只有四个字可形容。
——无所遁形。
今天被这个苏大夫盯着,她忽然有了一种那些鱼的感受。
仿佛她是一翁肤浅的容器,一眼就能看穿到底。
不像白衣,又不像什么世外高人,连她也能看得出来,此人脚步虚浮,面色虽白却不红润,更像是气虚所致,也不知这么好的医术,为什么不给自己治一治。
那么有可能是哪家的王孙贵胄,下到偏远之地来历练几载?
她把这些不切实际的胡思想乱抛诸脑后,问:“不知苏大夫这里,可有让人睡得香甜的药?”
苏吴道:“安神香即可。”
“要睡得再安宁一些。”
“辅以丹参、五味子、酸枣仁,可堪使用。”
秦姜微笑:“要那种……吃了就能睡、睡得极其安神的。”
苏吴道:“蒙汗药。”
她点头。
苏大夫一笑,秋日如春,百花灿烂。
“秦公子好雅兴。”
秦姜不大解,只得继续报以微笑。
但见对方不再说话,从几个药格里取出几味药来,“要碎还是粉?”
“粉。”
苏吴便拿出一套碾子,一一将药材过了,期间看他动作,秦姜还关切了一句,“苏大夫小心,别吸到鼻子里去。”
回应她的是苏吴隐约的停顿,然后继续碾磨的动作。
苏秦心中上上下下,却只有一个想法——他刚才是在笑吗?
好笑吗?
有什么好笑的。
苏大夫笑起来真好看。
付了足够多的银子,秦姜又画蛇添足描补几句:“还请苏大夫替我保密,我不会拿这药害人。”
苏大夫首肯的很是敷衍,“嗯,好的,秦公子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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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夫人昨夜发了一梦,梦见谢氏女谢蘅亡魂归来,向其诉说哀情,并求夫人为之颂祷,以脱罪孽,上达极乐。
为此谢氏的女主人还率了仆妇丫鬟来谢罪,说自家惊扰了贵人。
吕椒娘执起谢大夫人的手,诚恳道:“既是亡者所求,我作为生者,自当无所不应,这便去觉海寺替贵侄女颂祷,也替自己积一些阴德。”
谢氏众人感恩戴德。更言明若县令夫人有此深明义举,谢氏必倾尽全族之力,为夫人在寺中塑一座金身,日日焚香跪拜。
县令夫妇伉俪情深,夫人为亡者祝祷,县令定要陪同,交办好衙门公事,带上随从,乌泱泱出发了。
谢蘅的棺椁盛放在觉海寺的后殿之中,日夜有八名僧人不停念经,如今来了县令夫人,僧众是不能在此的,因此依旧在前殿伺候。偌大的后殿被随行的衙役包围,以确保县令夫人的安全。夫人向众人说得清楚,颂祷时或有亡魂出没,决不可有多人在场,阴阳冲撞,因此她只会带一名丫鬟前往。
听到颂祷可能会引来鬼魂,丫鬟们噤若寒蝉,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陪同。最后只有一名小丫鬟名叫兰儿,犹犹豫豫地自告奋勇,说要陪着夫人一道。
晚间素斋过后,几人坐等到亥时时分,眼见着一弯残月已高高挂起,丫鬟兰儿在外等候,终于,夫人款款从厢房走出来,一身素雅青衣,头戴幂篱,将半身都隐隐遮住,走动间袅袅婷婷,即便看不清面容,也仿佛月下仙子。
尚亮着灯光的屋里,窗边投下县令的身影轮廓,待人走后,便吹熄了烛火,一夜无话。
夫人挎着精巧的竹篮,丫鬟想要接过,夫人却道:“无妨。”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空无一人的宝殿之中。
厚重的棺木呈现在两人眼前,哪怕没有风,也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寒意陡然而升。兰儿关了门,心里打了一万次退堂鼓,懊悔自己为什么出这个风头,但现在已无退路,只得战战兢兢地在夫人身边坐下,觉得周围冷飕飕一片,又悄悄地把蒲团向夫人挪近了一点。
夫人真是镇静,不愧是县令夫人,自从在蒲团上跪下来,便低头默诵,身姿也是端正秀丽,一派闺秀风范。兰儿平日里只能在外院伺候,是没有机会靠近夫人的,因此此时悚然之外,看着夫人窈窕背影,更多出了一股钦佩景仰之情,学着她的模样,掰直了身子。
撑了一会,殿中仿若黑了一下,原来是乌云遮蔽了月光,黑黢黢的窗户外,忽然传来几声夜鸟啼哭。一条条垂下的白色经幡上写满符咒,重重垂下,下摆映着明暗不定的烛火,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飘飘摇摇。
兰儿从心底往外地抖了一下。
只听夫人开口:“冷?”
兰儿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努力想显得勇敢一点,便摇摇头,“奴婢不冷。”
说完才发现,浑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夫人不言,只是轻柔地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酒瓶,又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酒杯,斟了一些,让她喝下,“暖暖身子。”
兰儿心中一暖,感激地望向夫人,正看见夫人也自斟了一杯,微仰脖颈,在幂篱下喝了,本来还犹豫着“寺庙中饮酒是否不妥”,见此情状,便欢欢喜喜地也喝了。
夫人继续默祷,很是虔诚的样子。
兰儿觉得,有夫人在,好有安全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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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的呼声均匀响了起来。
一只手推了推她,“兰儿?”
兰儿直挺挺倒了下去,被对方手疾眼快地扶住,安安稳稳地放在一边。紧接着,那只手摘下了幂篱。
秦姜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扭了扭脖子,将烛火吹灭几盏,让剩下几盏继续亮着,但又不至于将自己举动的影子投在窗上,然后立即翻找起竹篮来。
里面有撬东西的工具,镐、凿、锤、斧,无论是楔子还是钉子,她都有把握能撅开。
她将袖子往上卷了卷,看着眼前又厚又大的棺材,心中默念一句叨扰了,然后开始寻找棺钉的痕迹。
谢蘅走得突然,棺材只得临时购置,故不是什么极难对付的厚棺椁,加上钉子只钉入一半,这就给了秦姜可操作的空间。她一寸寸地摸索,很快便摸到了第一颗钉子所在。
本以为钉入一半的钉子也要花费好些力气才能撬下来,没想到还没怎么撬,那铜钉便直接落地,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倒把秦姜吓了一跳。
第二颗也是如此,不过秦姜有了准备,伸手去接,几寸长的铜钉便直接落入了她手里。
第三颗,她用手拔了拔,发现是松动的。
事情透着蹊跷,看来在她之前,已有人偷偷开过棺了。
厉害啊!
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编瞎话又是蒙汗药的,才得偷着查验尸身,却有人在不知不觉中做了这事,而且还没有惊动念经的和尚。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夜半潜入谢蘅屋中,轻功精妙的高人。
会是同一个人么?
没花多大气力,几颗铜钉便都被卸下来。棺板沉重,秦姜使足了力,缓慢推动,先出现的应该是尸体的头,因盖着白布,看不见更多。
她使劲将棺板推开了一半。
蒙着白布的尸体躺在最中间的棺里,椁里则陪葬了一些金银玉器、人马车俑。这些陪葬——秦姜觉得,以谢氏女这个身份来看,并不算丰厚。
前些日子在谢府灵堂,棺木都有冰镇着,如今不用冰块,自然腐坏加速,有一股子窒闷的尸臭弥散开来,好在秦姜备了藿香,捡了几根含在口唇里,有一种直冲天灵盖的苦涩之感,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做好心理准备,秦姜身子微俯,身手捞起白布——
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掠到了自己身后。
秦姜汗毛乍竖,冷汗瞬间渗出,若不是口鼻被紧跟着捂住,恐怕尖叫都要岔了音。
一个低沉闲雅的声音在耳边离的很近,“嘘,别怕。”
她心口似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恐惧、熟悉、后怕……种种感觉排山倒海一样袭来,紧紧抓住了那只手腕。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
“苏……苏大夫?”
苏吴松开了捂住她口鼻的手,另一只手仍覆在她双眼上。黑暗中,秦姜听见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说:“未免你见到尸体大声尖叫,让我跟着吃挂落,只得冒犯大人,唐突了。”
秦姜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放开我,我不叫。”
于是苏吴从善如流,撤下了另一只手。
“你怎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秦姜一边问着,精神松懈下来,下一刻看到棺中画面——
“啊……唔唔唔……”
好在苏吴当机立断重新捂住了她的嘴巴。
秦姜的眼睛瞪得老大,眼前画面给人的冲击太强,她胸脯急速起伏,浑身发寒,回头看去,苏吴大夫好看的脸就在旁边,沉静的眼眸里闪烁着“我就说吧”这样欠揍的笑意。
谢蘅的脸色青黑,中毒的症状明显无疑,不过尚算完好,殓服也华丽精巧,肚腹隆起,但身下有脏污的褐色液体流出,弄脏了整个裙面。哪怕有衣裙遮挡,秦姜还是清楚地看到,溃烂的腿间有一团小小的、野猫尸体一般的怪物,包裹着一层胞衣,青青紫紫,腐烂得看不清颜色的肉瘤状系带像风筝线一样,钻进胞衣之中,与那东西融为一体。
那是个已经成形、连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的胎儿。
谢蘅在棺材里,尸体一边腐烂,一边生下了这个跟随母亲而去的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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