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落斋过了一夜,何念白日见过铺子的几位管事,收下两箱账本。夕阳西斜之时,她让仆从黄力套了辆马车就出门去。
京中人多,便是天冷亦不例外。
自双竹桥出来,拐过两条大街就是普济堂大药房。药房铺子占地大,又没什么遮掩,门口的学徒正俯身收晾晒的草药。屋檐下一字排开七八个烧地乌色的砂锅,炉子里大火小火,但砂锅边盖上无一不是热气腾腾,药香四溢。
现下的天还像冬日,看病抓药排长的队伍都站到隔壁书肆前的小帐篷前了。
跨入药铺的何念环视一周,略过伙计跟病人,视线落在角落处那个正蹲坐在小杌子上,眯着眼抽水烟的老人家处。
她走过去,拱手作揖道:“周老先生安好。”
眉毛胡子都发白的老者听声微抬眉眼,打量这突然走近的年轻女郎,却不记得自己认识她,他疑道:“不知姑娘是?”
“落云县何家,何灿是家父,”何念温言而笑,“我年幼时,家父曾请您为我看过病。家父家母常念老先生之恩,说是多亏先生妙手才将我自阎王殿拉回来的。”
“欸欸欸是你?你是何家老爷的姑娘!”周泽激动地将水烟放到地上,眉眼间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姑娘倒是好记性,竟还认得老夫,老夫记得那时你才五六岁的年纪。”
“落云县一别,竟是十来年过去了。”周泽不由感叹,“说到恩,还是你们家的恩情大,看看这铺子,便是何家老爷当年令人替我安排下的……”
周泽早年误诊治死了人,赔尽身家,远离故土,曾在落云县落脚。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县中的药铺子没人敢用他,他另支的药摊子经常为人打砸,继续外出打拼的盘缠又不够,只能干些上山采药倒卖的活,日子过得极清苦。后来治好何念的怪病,有何家人转圜,周泽便靠自己的医术,渐渐在京中站稳脚跟。
开始些年,周泽与何灿还偶有通信,但久而久之,何灿不来京城,周泽不出京城,联系就渐渐断了。因此,何念今日找上门来,还将他认出,周泽有种说不出的欢喜,对着这个小辈,他问何家夫妇的近况,最后问何念的来意。
何灿出身不俗,家中亲戚为官者众,其兄长还是朝中礼部尚书。虽然不知何灿为什么要离家偏居落云县,但周泽知道,何灿跟京城还是有联系的。
周泽好奇,何念怎么就来找他了。
“不瞒先生说,我此次来,是想要您帮我验药。” 何念从腰间的锦囊取出那条巾帕。
昨夜荔枝走后,她将剩下的茶水浸湿了这方帕子。
白日看着账本,忙到再想起来,帕子已半干。
本来就是要找大夫问话,何念便想起周泽老先生。他年轻时流浪了不少地方,与医与毒皆见多识广。许戡说起过这位先生,在之后的几年,宁朝多地爆发疫症,多亏周泽老先生医术高超,于此道颇多钻研,不顾年迈赶赴各地救治病人平息疫情,闻名天下。
许戡说的周泽老先生,何念还有印象,而且她家与周泽老先生有故。
当年离家前,父亲何灿私下给过她一份名单,里面都是他的旧友。让她进京后,若是有心就去拜见,无心便罢了。不过人总会遇到点难事,若是无法解决,这些都是门路,尽人事而已。
过了一夜一天,何念想起重生之事,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她想起幼年时看过的那些志怪奇异小说,还有落云县志,里面真真假假,再古怪的事都有。那时作为看客,只是觉得有趣,看着打发时间罢了。
事已至此,为了不被动,她要试着去拆去查去看。
今日要查的,便是这迷药。
听她怀疑是巾帕中的茶水有异,周泽便接过何念手中柔软的帕子来看。素青的手帕并未熏香,更无绣花,看不出更闻不出有什么古怪。
他笑着摇头。
“当真没有问题?”
何念疑惑,难道是她杯弓蛇影,误会了荔枝?
“姑娘稍等,容老夫再细看看。”似想到了什么,周泽拿着帕子转去铺子最里间细验。
一刻钟后,周泽再出来,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
拜别周泽老先生时,夕阳已彻底落下,苍穹被小团小团的青灰云薄薄笼罩,看着灰蒙蒙的。
夜市就要开始了,道上支起密布的小吃摊,馄饨包子,面条羊肉……
在大药房的门口站了会儿,吃摊的上空就慢慢聚起大片的白雾,被冷风一吹,很快便消散了。
何念转去隔壁的书肆挑了不少趁手的笔墨颜料,一沓纸,又挑了几本闲书才上车。
黄飞刚打听消息回来,他跟兄长黄力坐在一起驾车,边与何念道:“听说昨儿下半夜昌平侯府的公子鼻青脸肿进了府衙自首,说是不小心冒犯了贵人,请求关押。官衙的人哭笑不得,偏生不好多问,就将人收监了。姑娘,你说事怎就这么怪呢?也不知那昌平侯的儿子得罪了谁……”
更奇怪的,竟是姑娘大早上吩咐他去官衙附近打听近日消息。而且日后天天都要去,还要用笔头记下,便于她查看。
黄力踹黄飞一脚:“总归是惹不起的人!你可小点声,我们还在大街上,别给姑娘添麻烦。”
那是昌平侯府,黄飞知道轻重:“我又不是小孩子。”
“知道就好。”黄力又踹他一脚。
“姑娘,您要回哪里?”黄力走到三条岔道时,问。
何念眸光微沉:“朱雀巷。”
蝶苑宴请完了,今早送客,府上的人收拾好,也该回来了。
不落斋就五六个下人,黄力兄弟最为年轻力壮,所以总是他二人轮流值夜。
昨儿元宵,姑娘本该在蝶苑与何家人一起过节,可她却三更半夜被几个侍从护送回来,黄力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那几人没有穿何府的侍卫服,看着面生,神情动作更像兵士。
姑娘的事,他做仆从的不好多问,只能按她的吩咐去蝶苑传话。
当时蝶苑忙乱,黄力本以为带句话就行,没想到大夫人特让人传他进去,显然意外何念怎么就不声不响,突然回不落斋了。
黄力只好以姑娘急着看账本,约好管事们白日需要处理铺子庶务的说辞应付过去。
大夫人平日都笑脸对人,但那会儿看着心情极不好,面色都沉了。何府人多,除了二爷另行住在落云县,大爷三爷四爷都是住在朱雀巷的大宅子里,规矩不少。
姑娘是第一次来京城,本以为留三两个月就回去了,没想到遇上老夫人生病,加上过年了,这一留就是大半年。黄力的父母皆在落云县做事,来信都是叮嘱他们兄弟二人好好当差,服侍好姑娘。黄力是何二爷的下人,觉得姑娘平日都很守礼的,他担心她是不是在何府受了委屈。
马车进了何府,看到熟悉的阮嬷嬷以及香凝、香雪迎着姑娘进去,黄力才离开。
昨儿有宴,只有香凝、荔枝跟何念一起去蝶苑。
何念在房里歇下前,苑中人手不够,香凝便被暂借过去帮忙,只留了荔枝伺候。
若不是黄力来蝶苑传话,何家人都不知道何念回了私宅。
阮嬷嬷跟在何念后头,一齐向大夫人的溪风院走去,边低声询问:“姑娘,荔枝呢?”
闻言,何念脚步一顿:“她不在府上?”
“不是,荔枝不跟你一起吗?”阮嬷嬷奇怪了。
何念抬步继续走,摇头:“我是独自离开蝶苑的。”
独自?大晚上的,她为何独自离开?阮嬷嬷惊地抓住何念的手腕:“姑娘,昨儿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上下扫着姑娘,看何念全乎全尾,脸色无恙,但阮嬷嬷一颗心总是提着。
夜幕笼罩,一路上都有灯笼陆续点亮挂起,勉强能照亮前路。
“待会儿再说吧。”何念淡淡道。
阮嬷嬷心中纳闷,她一个人又是怎么离开蝶苑的。
朦胧的烛光下,姑娘身着浅青襦裙,外披同色斗篷,步行款款。
她长得比寻常姑娘还要高半个头,肤白貌绝,但她平日不好在衣裳妆容上下功夫,一贯地素净简单。
在京的这段时日,她守礼娴静,长辈们亦多称赞。
大抵是过于守礼,多了距离,老夫人对着她时,虽有爱怜,但亦是带着疏远。毕竟是长到十六七岁才第一次见着真人,没有自小看大的情分。平日里其他姑娘少爷偶尔调皮犯点小错,老夫人乐得说笑教训,但到了姑娘这里,却还似待着客人一般,眸眼看来时情意都淡几分。
开始时,阮嬷嬷还不担心什么,但随着时日久了,眼见着在府上一日日留着,阮嬷嬷不免心中惴惴。这样处着也不是办法,不知姑娘什么时候能回去。
如今好了,荔枝竟不见了。
她到底是姑娘身边的婢女,就那么不见了,这算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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