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风院处于内院东北方,靠着外院及书房,平日就常有管事来跟大夫人林氏回话。
何念到了溪风院,便有丫鬟进去传话。
等待时,帘门口站着的桂嬷嬷见她两手空空,便给她递了只手捂子:“天还冷,姑娘小心别冻着。大夫人是从白日忙到现在,水都没用上几口,再等剩下的两个婆子说完就行了。”
接过手捂子的何念点头,不多会儿,就有丫鬟出来为她掀帘子:“姑娘进来吧。”
帘子里间很暖和,角落里靠墙处堆着四五个铁丝网罩着的火盆子,门窗的缝隙被塞严实了,外头的风就透不进来。
过两道门便是旁侧偏厅。
书案后边,林氏身着宝蓝色对襟褙子端坐在圈椅上,将手中的账簿子掷飞去:“里头写的是什么鬼画符?还不快滚出去!”
簿子打在跪地的那个穿着黄袄子的婆子头上,唰地掉落在地。她下意识一手捂着头,另一手忙捡起簿子,与另一个婆子念着“夫人息怒,明儿一定着人好好写来”,边起身退了出去。
暂时没有其他要回话的人了,何念才上前至书案前,福身行礼道:“大伯母。”
听到何念的声,林氏怒气稍敛三分,但脸上还是余怒未去。她抬眸看着这个长得花容月貌的侄女,心情才稍稍觉愉悦。只待那剩下的余怒消失地一干二净,她心中叹气,端着神情随便指了指下首的座椅:“回来就好。你坐那,我们说会儿话。”
谢过后,何念半坐在下边旁侧的圈椅上。静了一息,她先说起荔枝失踪的事。
黄力昨儿来传话,那时林氏身边无人留意荔枝这个丫鬟,只想当然以为她跟何念一块回不落斋了。
如今何念竟说她是划船单独离开的。荔枝一个大活人,就在蝶苑悄无声息地不见了……林氏诧异地蹙起眉头:“你既避开人出去,她一个丫鬟又能去哪里?总不能凭空消失。”
的确,偌大的何府后院都是由林氏把持掌握,蝶苑亦不例外……何念想了想,将腰间锦囊处的巾帕拿出,说了服用茶水的异样:“我已经找过一位大夫看过了,茶水中的迷药无色无味,名为‘芳悦’。”
这‘芳悦’深闺少女不知,但经验丰富的内宅妇人却大体知晓。它本是花街柳巷之物,听闻有的女子被迫落入妓坊之所不愿迎客,那负责教养的妈妈就会为她们下此药,令她们**,关押训话体罚,最后只能屈服。因为无色无味,后来就被有心人用于他处,各家内宅甚至宫廷之中皆屡见不鲜。
这药若是荔枝下的……林氏神色凝住:“她是想要引谁来?”
“……不知,”何念道,“可无论要引谁来,事成之后,污损的都是何家姑娘的名声。”
大家族牵涉良多,二爷何灿久在落云县不归,好不容易在老夫人大寿,让独女来京,暂住府上。何大夫人是蝶苑的主宴人,这个侄女若是昨夜遭了他人暗算没了名声,不说那何二爷了,就是她的夫君亦不会轻易放过她。
何念虽此前没在京中,但到底是何家的人,她必然是要护着她的。
林氏掌管何府诸事,如今有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行这种脏污事,不只是毁了何念,还是要毁了她。况且何岑还是礼部尚书,若是此事泄露,少不得还要被御史参不能齐家。这背后之人,心思歹毒,其心可诛。
想到这些,林氏脸色隐隐发青:“阿念,这条帕子留下,你早些回去歇着,此事我定会细查。”
何念便起身将巾帕放到案桌上:“谢大伯母。”
“中药的事,你们不得泄露声张,”扫眼警告偏厅处的下人,林氏又将视线落回何念身上,声音放柔了些,“阿念,在查清楚前,你不必告知你父亲以及府上其他兄弟姐妹,免得他们都惶惶然然。”
何府除了大房,还有三房四房。不同于她父亲只娶一妻只生一女,这些伯父叔父妾室很多,何念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不少。
“你做的很好,”见她应下,林氏微微笑着点头,“何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后,你也要以家中名誉为先。”
何念应是,与林氏又说了些昨夜细节,才告退离开。
送走何念,门前的桂嬷嬷便进了里间:“夫人,昨日除了我们府中,还有其他家的人……”若是要细查,还要不走漏风声,只怕不容易。
“那就先从荔枝查起,一个逃奴,”林氏垂眸看着桌上的巾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倒要看看,她的主子能把她藏哪里去。”
想到刚刚在帘下所听,桂嬷嬷有几分后怕:“幸而七小姐昨夜机敏,今儿又过来报夫人。若是隐瞒下来,或者先告诉二爷,只怕隔阂就深了。”
此次何念来京带的下人不多,荔枝还是林氏从自己的院子里选出来供她使唤的。当时不过随手为之,毕竟荔枝在何府的时间长,比何念带来的人要熟悉府里。
没想到,竟是荔枝这里出了问题。
桂嬷嬷的话,教林氏不禁笑了笑:“在何府,她不与我说,又能与谁说去呢。”
桂嬷嬷想想,那倒也是。
屋内没有风,案桌上的烛火却轻轻跳了跳。
桂嬷嬷一细看,发现原来是灯花爆了。
*
何念所居的枫桥轩在内院西南边,从溪风院疾行过去需要两刻钟,其间穿插有若干曲折长廊与小园子,颇费脚力。
天彻底暗下来以后,夜风就更肆无忌惮,吹灭了挂在长廊上灯笼的烛火,愈显前路黑影重重。
这天还很冷,吹来的风轻易在昨夜吹裂的脸颊缝隙中张牙舞爪,弄地脸生生地疼。惧这夜风凛凛,何念低头抱着手捂子,大步走地极快。
她走地那么快,几乎教阮嬷嬷跟两个小丫鬟快跟不上她了。
“姑娘,且慢些,别摔着了。”阮嬷嬷气喘吁吁道。
话音刚落,何念已跨过一道月亮门,与一人埋头撞上。
阮嬷嬷这边惊呼一声,在看清楚被撞之人后,她又噤声。
一路上走得急,乍地撞到了,何念的手捂子都滚落在地,难受地捂住额头。
“七妹?”身形健壮的男子退开一步,抬高灯笼,将她认出。
在落云县时,她是家中独女,人们都称她何大姑娘何大小姐。可到了京中,按照府中齿序,她排行第七。
来人的胸膛太硬了,撞地她七荤八素,何念许久才缓过神。
他身上有很重的膏药味,她的头似乎都沾染了一些。
将手放下后,她凝神端详着此人,想起他是谁了:“四哥抱歉,是我走太快了。”
“没事。”何绛俯身捡起地上的手捂子,用力拍去尘土,才重新塞回到她手上。
她这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看到他就猛地低下头去,何绛不由舔了舔下牙尖,笑了一声:“正好我随便走走,天黑路难行,我就送送你吧。”
手捂子还很温热,看着四处魆黑的树影,何念点头:“那便谢过四哥了。”
何绛拿着灯笼走在最前边,一言不发。
何念紧随其后,跟着的阮嬷嬷几次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将人送到枫桥轩,何绛便停在门外。
望着她这一方小院,何念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凝神看向他:“四哥,你喜欢吃野兔吗?”
何绛本低眸无神地看手里的灯,闻言,他有些诧异地看她。
他没有回答她,她也不等回复,继续道:“野兔春日瘦秋日肥,还喜欢到处钻。可深山老道的猎人总能在野兔最当时逮着它,你说,春猎是不是最当时?”
这通没头没脑的话是在夜风最大时说的,离得较近的阮嬷嬷都没有听清。
可何绛听清了。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低声问:“你知道什么?”
他背对着风,且离她近,身上那股浓浓的臭膏药味就特别清楚。何念屏息不过一瞬,闻言,她有点意外:“你不知道?”
“不知,”何绛见她鼻子微皱,便稍退开小半步。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站回去,继续道,“这样,你去找回那人……就说,就说我没办法,我不知道,问他知不知道。”
何念:“这是在猜谜?”
“别管是不是猜谜,你照原样传话就行。”
昨夜望江楼的那人让她帮忙,便是要她与何绛复述那段话。
他没有说由来,她也无瑕多问。
幸而话只是有点怪,但不算难记。
何绛是三叔之子,比她大几岁,长得人高马大,自小就好武。听闻十来岁的时候偷偷报了武试,还过武试参军,今年以前还是西北大将军邹羡手下的得力副将。
可因为何绛下边的兵喝酒误事弄丢了邹羡要送给岳父的一箱生辰纲,邹羡大怒,军法伺候了何绛并手下的兵。何绛被送回何府,正是快过年的时候,伤口结痂是小事,主要是身体淤青骨折脱臼的多,所以这段日子基本都是在内宅静养,不见外客。
何念听闻所帮之事与四哥有关,还以为那人跟何绛有故,两人约着去打猎。想着她回到何府总能见着人说上话,并不算难事,便很快答应了。
不成想何绛要她再做一次传话筒,何念蹙眉:“你们怎么认识的?”
何绛发现这个妹妹长得还算高,便笑道:“就是意外认识……七妹,我不好出门,就辛苦你一趟了。”
军中人人都以为是他贪了邹羡给岳父的生辰纲,他重伤在军中只剩下一口气,为大伯父知晓。大伯父压下此事安排人将他送回京城,又另派人去查生辰纲的下落,美其名曰他在府里休养,何绛却知是变相地拘禁。因为大伯父并不信他,他身边得用的人都被撤去,白日里府上没人与他说话,他就躺在屋里,趁着夜间才出来透口气。
这样藏着憋着,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好不容易有何念来替人传话,何绛想,或许可以趁此机会柳暗花明,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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