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下着绵绵细雨,王臻没有勉强,略聊几句就先行离开了。
何念与黄飞本来打算彻底雨停才下山。如今见到王臻,何念改变主意,两人从哪里上山,就从哪条道下去。
山里没见到过人烟。
差不多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黄飞停下脚步,俯身贴紧湿地面:“姑娘,下边似乎有人上来了。”
听动静,人还不少。
这里的山上树木并不算茂密,但是杂草葳蕤。
何念看眼山道两边,示意黄飞自行躲入杂草处。
她则迈入另一边的杂草深处,小心趴下。
不过片刻,果然有人上来。
十来二十个流民,衣衫褴褛,骂骂咧咧:“真是小气!每天只施一次粥,稀拉拉就是水嘛,半碗米都没有,吃完更饿。”
“还让我们帮忙干活,谁理他?”
“还不如去阿音河边干活。”
“得了吧邱老三,阿音河那可是纯卖苦力,半点没歇着。河水暴涨时卷了好些人进去了……”
“不是说着山上有野果子吗?都快到山顶了,连棵野菜蘑菇都没见到。”
“不如就抢了那白鹿书院,听说那些笔墨纸砚,读书人看得那些书也是珍贵,能卖不少钱。”
“嘻嘻,我可听说了刘老二在城里又偷又抢,早抱上了国色天香楼姑娘,天天在那里抱着那些奶白的姑娘,有好吃的也有好喝的。”
“你可别听说了,刚刚上山前还有人说这山里上来了好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我走到现在怎么半个都没见着?想绑个票都难。”
“现在人没捞着一个,肚子却更饿了。”
“合川这带遭难,有些家底的早跑光了,还能轮得到你来抢?”
“可不是嘛。”
“有口饭吃,就比我们强得多,怎么就不能抢?你的就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别人的还是我的。”
“就是就是……”
“……”
眼看那群人越走越远不见踪影,不再听到其他人的声音,黄飞才从草丛里爬出来了:“姑娘,好险好险,还好我们下来地快,不然山上可没有供我们躲避的地方。”
现在这时候,最怕的就是在很少人的情况下,面对着一群食不果腹的流民。
官府的人手忙脚乱,流民们会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让人惊奇。
黄飞同时很疑惑:“奇怪,白鹿书院近日不是不准流民上附近的这几座山么?山下路口一直有人把守的。他们怎么上来的?”
白鹿书院将受他们管理的流民,都固定安置在了书院所在的那座山,至少有屋舍可避雨休息。
这座山既没有修凉亭楼阁,地势还高险,就是平常进出也是要登记的。
何念拍了拍沾在衣裳上的雨珠,“我们速速下山去。”
下山的路口果然还有书院雇的护院把守着,听说有一群流民上了山,他们皱了眉:“我们一直守在这里,除了你们几个人,没别的人进出了。”
何念说起朱管事的形貌,好在朱管事是刚刚下山不久,又是书院的人领着下来的,他们都有印象,登记簿也有记载。
“看样子朱管事并没有遇见这群人,他们是从别的道上去的。”其中一个护院肯定道。
他们很快做好决定:“我们得跟书院的管事说一下,找人将那帮流民带下来。”
一个护院去上书院汇报,何念经允许,翻了翻今日上山的名簿,既没有看到王臻,也没有那个带朱管事下来的那个仆从名字。她不经意地问起那个仆从:“这里不登记书院里的人?”
“记的,全都要记。”护院想起确实漏了人,忙将名字补上,“还好书院里的人名字都记得清楚。”
何念又说到王臻是否登记,那是她表哥。那护院却摇头:“今日没看着他上山。”
护院苦笑道:“书生们知道的小径多,放浪不羁,偶尔不服管束,自己偷偷自小径上去不告诉我们,我们不知道也实属寻常。”
想起流民也在上面,护院生怕担责受罚,问王臻是否下山了。
何念回答当时只是跟王臻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分别了:“他到底有没有安全下山我们不知,你们上山找那些流民,我回书院看看他在不在。”
何念跟黄飞回到书院,从仆从那里知道,实在不凑巧,王臻前脚刚走:“姑娘若是有事寻他,现在跑快几步,还能在外面拦住他。”
仆从知道她是朱管事的东家,很是热心:“要不我帮姑娘跑一趟。”
何念说不必了,她只等朱管事料理完事情,三人一起回去。
黄飞跟进了上山的那些流民的消息,却从护院中得知,他们并没有找到那些人,但山上有好些脚印,还有他们留下来的杂物。
黄飞跟那些护院是一样的猜想:“那些流民可能闻声,从小路流窜到其他山上去了。”
说起这事,朱管事也后怕,说什么都不让何念出门了。
何念不得不整日留在客栈,只听他们自外边传回来的消息。
*
次日傍晚,黄飞回来,说看到从京都来的官员:“姑娘猜我瞧见了谁?原来前些天的朝廷官员里还有宸王殿下!殿下在阿音河岸连斩了三个官员的头颅,所有人都被吓住了。人们都说朝廷此前就先划了一大笔白银来赈灾,有部分给那三个狗官昧了,宸王不止让他们都吐出来,命也没留下。现在银子找回来,朝廷南北两边的军中还运了不少火药来,似是要炸通附近堵塞多年的祁水河,让阿音河的水经祁水河至非曲河流入外海。若是此事做成,合川大概百年都不会受洪水袭扰了。”
开通祁水河,需要联合非曲河及阿音河段的镇县,没有朝廷的御令与摄政王的铁腕,必定难以实行。
“那些西北军及南境军不会马上离开,听说会暂时与流民一起充当劳力,那些心怀不轨心思不正的人也不敢乱来趁乱烧杀抢掠了。”
这是黄飞最近听过最好的消息了,客栈楼下的人们都在议论这个。
对寻常百姓来说,尽快消除混乱,平稳安居才是最要紧的。迫不得已背井离乡,那是下下之选。
镖局的人没有去帮忙修建堤坝,只在客栈附近,帮着修建补房做力所能及之事。
何念不得外出,在房间里便只能画画,从观音人像,至家家户户的门神财神,甚至乎灶神河神,什么神妖鬼的都会画一画。她每日让黄飞拿新鲜的画出去卖。价格不高,刚开始都是些铜板碎银,甚至不足以供近日众人支出。后来她决定还是提高精细度,才能够卖去那些还在开门的书斋。
王臻倒还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来她这里两次,每次都带了糕点,略说几句话就走。
糕点是她常吃的桂花糕,现在这东西在小镇附近也很难买到,但是何念不敢吃,也不许黄飞吃。
两人拎着那些糕点,偷偷到客栈后边的巷道上,喂那些流浪的小猫。
小猫吃糕点倒是无碍,它们瘦的皮包骨,狼吞虎咽吃地痛苦,吃完又带着些满足地舔自己的皮毛。
黄飞很喜欢这种带毛的小动物,叹道:“如果不是流民们大半去了祁水走去外地,这些猫儿早就被扒皮拆肉作了人的口粮。”
不说这些猫猫狗狗,前些时候就是人吃人的传言也不少。
如今有宸王坐镇,合川这一带改善许多,巡逻增多,安置点也有稳定供给。
府衙很快贴出告示,祁水河段需用火药,百姓不得靠近,不宜待在屋内,需前往空旷地带等。下批确切的时间。
*
合川这边的雨鲜少停,难得是个阴天,何念与众人一起登至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门前有一大块空地,站在这边往外看去,能看到近日合川修复的大致,汹涌依旧的阿音河。同时,还有远方插着的玄青色旗子,依旧不太显眼的祁水河——祁水河的火药已经准备地差不多了,今日就要动工开炸。
白鹿书院除了原先还留在此处的学子,还有些流民,再加上附近镇上过来的人,不一会儿就人群熙攘起来。
何念占了前边还算是一个较好的位置,黄飞看着后边还在挤的人,笑道:“还好我们来得早,不然人挤人也够呛的。”
显然,想上山看炸河的人太多,为防意外,官府的差役已经不让人上山,只准下山了。
“不过现在去阿音河附近,去祁水河那边看也还来得及,好些官员都会亲临。”书院的管事道。
近在眼前与在这山头上看肯定是不一样,官府的人不准百姓靠前,好奇的百姓就在附近围观。
有些机灵取巧之辈,身体轻盈胆大至极的,甚至就爬上附近屋顶上看。
很多人没有看过火药,至多就是看过年节时放的烟火。想着既然是要炸开堵塞的河道,火药量肯定要足,威力必然会大。
有人听闻过火药之威:“我弟妹娘家县里前几年就是用火药开山开道,可谓是惊天动地,山崩地裂。好些人不得不藏起来躲床底里,有的人耳朵到现在还会嗡嗡嗡地响。那动静真的是……听说还不小心炸死了五六个人,我们还是离着远些的好。”
有人附和,有人打听具体情况,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何念在旁听了一耳朵,从袖袋里拈了块话梅吃。
一个话梅还没吃完,远处就响起了接二连三的爆破声。
上穿乌云,下达地底。
纵是离着远的书院前的这块空地,也随之震动了好几次。
人群慌乱起来。
“地动了!”
好在只是微动,并没有真的就翻天覆地了。
祁水河那边的方向,声音不绝。
人们渐渐平静下来。
“原来,这就是火药。”
“威力果然不凡。”
“等那些洪水都流去外海,我们此地就不会有灾患了!”
此处人群兴奋不已,不远的白鹿山至高处,两人望着那祁水河,心绪倒是平静地多。
若是何念在这里,必然能认出他们。
一人是王琳琅,一人是王臻。
王琳琅一身男子玄色圆领锦袍,身形瘦地细长,脸色发白:“这次崔柏君必死无疑了吧?”
他问话的声音沙哑,音调怪异,像极了刚发育的少年开嗓。
到现在为止,祁水河那玄青色的旗子已经一根根倒下。
王臻一直没有开口,直到那不显眼的角落处,渐渐亮起一面红白幡。
这个向来有着翩翩风度的男子,这时候笑得有些古怪,但那古怪的笑容一闪而逝,不为他人所捕获,就恢复成平常模样,仿佛刚刚那一刹只是错觉。
王臻回答:“当然,他插翅难逃。”
他们蛰伏多年,此次布置周密,就是为了成功击杀崔柏君。
那火药响起之声,必然有一个是属于崔柏君的。
他们所望之处,就是他的碎骨之地。
名震朝野的摄政王,一朝尸骨无存。王琳琅有些可惜:“没有取得首级,那人会信吗?”
王臻微地一笑:“事实就是事实,也由不得他了。”
王琳琅这才转身,朝他看来:“你是否有什么秘密忘了告诉我?是不是想过杀了何念,过后也由不得我?”
“那你又什么时候对我有秘密了?”王臻不只是想,还那样做了,“若不是艳冬那夜看到何念偷偷从你房里出来,我还一无所知。”
王臻嘴角消失了一抹冷笑。
“王琳琅!”王臻叫他的名字,让他记住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在女人堆里混着,但你不是女人,心慈手软儿女情长只会害了你。”
“你说什么?”王琳琅的脸白的几近发青,周边又泛着丝丝血红,“她是甄氏的女儿何家的女儿,不管怎么样现在都还不能杀她。”
“吃了药何必激动,”王臻带着淡然的笑意,“她还好好地活着不是吗?照这么看她不只是运气好甚至还有些机灵劲,若非这些时日她没有往外透露一丝半点,我不会就这么轻轻放下的。”
王琳琅蹙了眉:“你只是警告她吗?”
王臻面不改色:“不错。”
一个在外的姑娘,本就会面对各种危险,有很多种可轻易死去的办法。他没有让死士直接杀她,已算是很温和了。
一而再地躲过那些温和手段,这个小表妹果真运气不错。
现在崔柏君死了,她知道的那点子事,亦无关紧要了。
到此为止。
他们的事更重要。
王臻遥望远方:“王琳琅,我们该北上了。”
去那个纠缠了他们多年的地方。
取应得之物,谋应得之位。
大风呼啸,头顶乌云翻卷。
衣袍猎猎。
差不多,也要变天了。
王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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