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顺滑的长发全盘了起来,藏于头戴的软翅幞头,他身着园领窄袖的紫色锦袍,肩膀处绣有华丽的鹤鸟图纹,腰上还配挂金鱼袋,如此装束便昭示他的身份不是平民百姓,也不是一般官差。
昨夜见顾依那身像个游手好闲的文人雅士会做的装扮,又一脸目无表情犯呆,而说顾依是傻子的人,此刻见顾依感觉就像看到脸孔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人,眼前这人眼神如鹰那样锐利,挺直站着俯视他人的气质,活脱就像个孤立巅峰的兽群头领,偏偏这人面貌俊朗又年轻,这样的人能坐在上位,必须得是皇亲国戚。
“大人饶命!饶恕小人眼小无珠啊大人!”
见同伴一个劲儿磕头,另一位给带来的人也磕下头去,但没有迭声嚷嚷,他大概很庆幸他昨夜没有对顾依出言不逊。
“闭嘴!大人还没问你们话,吵什么吵!”宋河厉声喝骂,那求饶的人才安静下来。
顾依背着手,往前走近一步,后边的魏溪立刻站到他右前方,戒备地盯着地上两人,尽管这两人的手脚都被绑着。
“报上你们姓名、出生、进城目的、进城前的所在。”顾依开口,低沉的语调冷硬,是他从前还任殿前都指挥使时,见到可疑人在京城徘徊必会叫来盘问的口气,无论对方是锦衣华服还是衣衫褴褛,他一视同仁。
顾依在宫里的气势又更吓人,只要皇上在他的守卫范围内,他看任何人都是带着打仗磨练出来的杀气,萧寅曾要他适当收敛,不然会没朋友,顾依不置可否,倒不是不稀罕和人交朋友,而是觉得自己不当班的时候,就只是个出生低下的奴隶,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是用膳时,下属们在热切分享幼时家里长辈给过最好吃的零食,问到他时,他忽地就羞于说自己家里的长辈没给过他吃的东西,他都是讨下人们吃剩的米粮,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怎么撒谎,干脆冷着脸低头继续扒饭,场面尴尬得可以,那之后他就认定自己不配与人谈交情。
跪着的两人先后回话,鲁莽那个叫卢大力,另一个叫廖享,两人都出生自相州,应招募从军后就被派到边境当厢兵。
“为何逃役?”顾依质问,语气仍旧没有松懈,即便他是过来人,知边境厢军苦,吃不饱穿不暖,要受训作战,还得从事军中劳役,然而厢军招募的大多数是饥民和流放的罪犯,这样的人在军中再苦都鲜少逃,毕竟逃了也得死,会受不了苦的多是从禁军降级至厢军的人,顾依不同情这样的人。
“大人啊!我们不是逃役!是逃命!我俩的都指挥使也跑啦!我们不跑只得等死!”卢大力说。
顾依不耐烦地蹙眉,这卢大力老抢着说话,答的却没头没尾,他叫一声廖享,那廖享稍微抬起头,胆怯地看了眼顾依,不待顾依问,他就颤巍巍地答:“大人,我俩原属延州龙安砦厢军的杂作都,一周前,我俩在砦外干活儿完毕后返回途中看见军砦已经火光冲天,大批夏军兵马在围攻军砦,见人就杀,我俩没有武器,连铠甲都无,于是只能往回家的路逃,我俩知逃兵有罪,所以才深夜……”
“混账!”顾依不等廖享说完就骂,他这声骂虽不刺耳,但中气十足,震得跪着的人都剧烈颤抖,随即两人一齐连连磕头讨饶。
“见夏军侵犯不设法通报,还想苟且偷生,竟有脸求饶?”
“大人息怒!听我解释啊!我们当时什么身份信物都没有,要是贸贸然到邻近州县求救,一定给当成假冒的夏军,被守城军当箭靶射哒!”卢大力喷着鼻涕口水,膝行着要靠近顾依,魏溪一脚踹他心口把他踢翻了个跟斗。
“卢大力,你说你认识相州知府,那知府应该会相信你的话,你昨夜被抓回去衙门为什么没有老实交待?”顾依问。
卢大力给踢得捂着心口咳嗽,廖享替他答:“大人,他认识的是前任知府……”
顾依哼鼻,接着问:“有多少人和你们一起逃?”
廖享磕下头,支吾口吃:“就……就就……一路……只我我我们二人……”
“贪生怕死。”顾依低斥,随即对宋河下令:“叫衙门的人把他们带回去,依法处置。”
宋河领命,到门外去唤把人绑来的衙门差使,待差使把人带走,顾依寒着脸对顾家军里他已绝对信任的两员大将说:“我要带兵去救人,你们留在这里保护我夫君和弟弟。”
“王爷三思!”“王爷我们必须跟着您!”宋河和魏溪焦急地齐声开口。
顾依知道两将不会轻易听命,他要争取时间,便径自走出房间,两将来不及拦,紧跟着他,他就趁机解说:“龙安砦只有两千守军,估计已经全军覆没,延州守御完备,夏军必定是无从攻克,才会去讨小小军砦,延州为保安全,不可能出城对战,夏军引不出延州的兵,大有可能再攻距离龙安寨最近的金明砦掠夺物资,金明砦守军两千五百,抵御不了夏军,我带兵长途奔袭,杀他们个出奇不意。”
“王爷!”宋河追不到顾依跟前拦,只好出手去拽顾依腰带,这一拽牵动了鞭伤,顾依停步转身瞪,忍住不显露疼痛反应。
宋河不敢松开腰带,依然紧紧抓住,他说:“王爷不知夏军兵力,贸然前去要是寡不敌众如何是好!”
“我又不是傻,打不过当然跑。”顾依轻松一拉便抢回腰带,可转身已被魏溪趁机拦在身前。
“王爷既然会这么想,那别去是不是更明智?王爷您认为呢?”魏溪说话总是比宋河有技巧。
“就算打不过,还可以争取救下几条人命。”顾依来回看魏溪和宋河,语气更坚定地说:“救不到人命,也要收尸,你们不知道吗?张添有个弟弟在金明砦。”
顾依说着,前边走廊就走来那个叫张添的顾家军将士,他带着顾霸,和顾霸有说有笑。
魏溪和宋河互看,交换了眼神,魏溪说:“王爷,先生不会让您去,王爷若坚持走,我们现在就随您走,此处很安全,八公子武功也不差,先生留着不会有事,保护您更为要紧。”
顾依默然,想想的确如此,他若乖乖地去和王药说这个决定,结果很可能是被王药绑起来带回京城。
可若一声不做就跑,下场一样不会好。
“大哥!”顾霸小跑着赶来,捧着一个精致的小水壶递给顾依,“张添叔叔给我找了个小壶接露水,我接了满满一壶,您快喝!”
顾依接过水壶,但没多关注顾霸,只望着张添。
“王爷,八公子孝敬您呢,王爷是怎么把弟弟教得那么好?属下真想讨教。”张添笑着说。
顾依面色更沉,他把水壶推回给顾霸,手掌搭在顾霸小小的脑袋瓜子上,抓着揉一把,回道:“我没教过弟弟忠孝仁义,都是我夫君在教,我这做大哥的,唯一为弟弟做的比较好的事,就是让他们活着,张添,我想你也该做到这点。”
顾依这话什么意思,张添当下没有懂,反倒是顾依心里更透彻了解,他现在已经配得上和身边将士当朋友,但与此同时,他也对身边的这些人有更大的照顾责任,这些人保护他的性命,他就应该设法让这些人的人生少一些遗憾。
“霸儿。”顾依蹲下身,慎重对弟弟说:“大哥要离开一会儿,你答应大哥,保护王大哥,大哥养活了你,这是你回报大哥的时候。”
对十岁的孩子说这般的话,顾依心有丝丝不忍,但王药是他甘愿舍弃自身性命也要护着的人,王药也是弟弟们的再生恩人,弟弟们把王药的安危摆在自身安危的前面是合乎忠孝仁义。
顾霸确实给教得很好,他不问不恼,仿佛一瞬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双手蹦直地垂在身侧,面容沉稳地向顾依点一下头,不多下,不慌忙,那是郑重犹如口头发誓的身体语言。
顾依没给弟弟多余的鼓励,他再一次下令,明确把目的锁定于金明砦,全员出动,动静要克制得悄无声息,立即出发。
相州至金明砦最快的奔袭速度可以在四个时辰以内,顾依不能回自己房更衣,以免吵醒王药,好在他兵符随身,那是他最必要的物件,他可以视情况调动边城守军增援。
宋河协助顾依佩戴最轻的作战装备时问:“王爷,需否给皇上通报?”
“龙安和金明砦都属延州管辖,应当是延州守城将向朝廷汇报,一周前的消息应该已差不多传到,这事按情状本不应该我管,未免麻烦,谁也不得透露身份,低调行事。”
顾依话声压得轻,五十将士很配合,他们没有开口回应,只是拱手领命。
魏溪牵马来给顾依,马鞍上多了个小布包,魏溪面色苦恼:“王爷的马鞍在先生房里,属下临急给您备的这个,您……将就着。”
“我回来会向夫君请罚,你们不要插手。”顾依说,魏溪和宋河没有应允,只叹气,顾依奈何他们不得,就不去计较。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君将集结,在水之涘。
顾依蹬马,嘶哑喊一声‘驾’,五十精骑涉水,自高处看,仿佛一片候鸟压过,再隐入林中,没多久又出现在旷野。
顾依吹一声哨,响破天际,顷刻就闻头狼小二嗥叫,其余狼崽此起彼落回应,顾依回头瞄,扫一眼就确定他的七匹崽子像赶羊的狗那样尾随兵马,顾家军的马已经习惯狼群,不会惊慌,但狼近距离的包围还是令它们自然产生压力,马蹄撒得更带劲,符合顾依的战策需求。
一声几不可闻的狼嚎最后响起,不似前七匹嗥叫那般有魄力,听起来更像在悲鸣,那是小九,顾依没有松他绑绳,把它留在昼锦堂,临行前他让小九钻进怀里蹭,叮嘱崽子记牢王药的味道。
日头渐渐西落时,顾依在一山丘遥望金明砦,砦子已沦陷,还有军兵在顽抗,夏军士气高涨,看是要把砦子屠尽。
顾依目测夏军屠砦兵力有一千,他可以突破,与将士简单讨论策略后,他等天色稍暗就吹哨,狼群悄无声息自北门入砦,瞬时吓得里面人仰马翻,顾依带兵从南门突入,杀声震天,如计把夏军攻得措手不及。
顾依找到夏军将领,即集合狼群去围,狼不直接进攻,只盯着马匹露尖牙,夏军控制不住坐骑,纷纷落马,顾依兵少但处于优势,他一个将士就能转瞬射杀十个敌军,不消片刻,保护将领的夏军就溃败如野火焚烧的草,顾依弯弓,一箭射倒夏军军旗,他再投一槊,矛头穿两人胸口而过,他策马过去,抓住被穿在后边那夏军将领的头发提起来,手起刀割,枭首高举 。
群龙无首的残兵弃甲逃窜,顾依吹哨,狼群见人就咬人脖子,一口致命,顾家军大开杀戒,鲜血喷溅,没有一处石墙是幸免,金明砦在火光和月光照耀下一片鲜红,腥气笼罩。
顾家军的长途奔袭十分成功,速战速决,一举击垮目标敌军。顾依下令寻找生还者、收集丧命士兵的随身信物,以及把夏军全部斩首,首级堆叠筑京观,以声势暂时吓阻夏军再犯。天亮以前,生还者找到五人,张添的弟弟不幸不在其中,但尸体还是找到,顾依让张添把尸体焚烧,把骨灰带上。
魏溪从夏军将领尸体搜出兵符,那将领竟然是夏廷禁军大将,可想夏军此次进犯兵力不会小,顾依吩咐把首级带走,迅速撤退。
顾家军次日天未明就离开,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如死神带鬼兵趁夜索命。
夕阳又染红了天边,和夹道的枯树形成更浓郁的秋色。
顾依遥见一素衣人影站在昼锦堂河岸和自己对望,他没有犹豫,轻快地策骑渡河,一上岸就下马,双膝落地,跪在等候着他的夫君跟前。
“夫君,依儿不尊家规,未经夫君同意,带伤外出,依儿知错,请夫君严惩。”
魏溪和宋河率先赶到,跪在顾依身侧,说要代王爷受过,随后一众将士也跪齐,“求先生让我等代王爷受过!”五十个男人的嗓子,惊起河边栖息群鸟。
“呜——”小九呜咽着跑来舔顾依面颊。
“去。”王药轻语,小九抬头看他一眼便夹着尾巴走开。
王药弯下腰,托着顾依起身,用温热手掌擦去顾依冰凉脸上干涸的血渍。
“回来就好,王爷只要回到为夫身边,一切过错都能抵消,为夫昨日已写下这则家规,等着王爷签字盖印。”
见王药微微扬起嘴角,可眼睛红肿,面色苍白,他的手温热,想是特意搓热的,顾依内疚不已,眼热鼻酸,张开手臂把自己硬塞到王药怀中,哽咽不成句,只哥哥、哥哥地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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