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暖阁有书屋,西暖阁是佛堂。”席墨生指了指左右,最后指向正殿面墙的一个蒲团,“陛下有旨,令王爷坐于此反省一个时辰,斋菜随后会送来,王爷用过膳后就可在此处自由活动,唯不可擅自离开斋宫范围,王爷,您的面具可以给我。”
顾依摘下面具递给席墨生,忍不住脱口问:“要打我吗?”
席墨生翻一圈白眼看向顾依,无奈得已经不顾上下之分,用着平常和弟兄们说话的语气:“你是听不懂?存心烦死我?”
顾依闭上嘴巴,席墨生功夫比他好,他心服口服,不敢再烦人。
席墨生哼哼鼻,分别走到墙边两个角落翻动炭炉,还确保窗都关牢,临行前他说外头有人守,却不是安抚的意思,反而说:“别动歪脑筋,你敢跑,陛下肯定打得你哭哭啼啼找相公。”
顾依维持闭嘴,双手乖巧地置于身子两侧,目送席墨生拉上门,席墨生离开的脚步声很轻,几乎就和顾依的狼崽们那样轻,他若是埋伏在近处看守,顾依觉得自己真无法察觉。
席墨生的师承一定很了不起,顾依这么寻思着,转身看向空无一物的墙,墙底除了那个稻草编织的蒲团,还有一小小的香炉,而他这时才留意到香炉后放有东西,他不敢擅自拿取,只蹲在一旁看,见原来是一柄发簪,看得出已有年月,铜色的材质黯淡无光,流苏长短不一,簪头是一朵镂空的飞云,飞云之上有像雀鸟的脚和腹部的形状,腹部以上明显断裂。
是来斋宫冥想的妃嫔不慎弄坏后丢下的吧?顾依这般以为,没有多想,屈膝跪坐在蒲团上,盯着袅袅上升的细烟思考。
皇上有言反省,顾依不敢发呆,而是认真在心中整理需要向皇上请罪的过错,那可得从他回京初日没有进宫面圣计起,其实过去这段期间,王药有细心地替他罗列面圣时该主动请圣上责备的行为,其中不乏承认放任狼崽咬死人的疏忽,尽管羊豹那个人渣该死,小九咬得对,但他身为天子脚下拥兵的武将,携带一群足以在战场杀敌的猛兽进京,那根本就能判处死罪。
针对太后那一次残忍的酷刑,王药还说:“我恨,我只能恨,因这仇报不得。”
“困在京城,皇上是你唯一的盾牌,无论何事,你绝对不能得罪皇上。”王药声色严厉地这么提醒,顾依铭记于心。
斋菜果然在一个时辰后送来,顾依没忘记去年不遵旨意而惹怒皇上的教训,他不敢再肆意,揉着酸麻的膝盖起身到膳房,送饭的内侍把茶煮好就告退。
顾依端起饭碗,毫不嫌弃桌上仅有两样的清淡配菜,尽管现在他不愁吃穿,能称得上养尊处优,然而这样的状态只是近两年才有,他是苦过来的人,别说素菜,肚子饿时,一块能嚼烂填腹的树皮他都能怀着感恩的心吃下。
一人简单用膳花不了多长时候,日尚未落,顾依用少量的水自行清理碗筷,摆放整齐后就到院子里练拳消食,他听见墙外有声音,想是席墨生的人,他可能认识,于是他跳上墙头,蹲着对下边抬头看他的禁军打个招呼。
“王爷!您不能出来!”其中一个禁军焦急地说。
顾依纳闷地努嘴,嘟哝应:“我没要出去,就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席大人的师承门派?”
墙外共有四个人看守,那真算挺多的,他们互相交换了几个肢体动作,意思明显都是不知情。
“殿帅的功夫确实近两年变化很大,尤其是轻功,我们基本都没人能在未看见他之前就听到他的脚步声。”另一位禁军抱着手臂说。
“我也是。”顾依不计较颜面地附和。
“但是殿帅说过他的功夫都是旨在守护皇上周全,要论跨马提枪领军杀敌,王爷您认第二,殿帅是连前十名都不敢抢!”
“对呀王爷!禁军里人人对您景仰,听说您只带五十将士夜渡几万大军破不了的昆仑关,那到底是怎么做到?”
“呃……”顾依抓头,他带兵作战经验丰富,也熟读兵书,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他顾家军能够凭嗅觉,摸黑跟随狼群,形同鬼魅那样闯入敌方阵营的强项被太多人知道,那就难避免有一天他的敌军也会知道,并且会为了战胜他而先除去他的狼群。
“这种事是可以问的吗?探听军情机密,是要王爷杀你们头啊?”席墨生的话声忽然出现在身旁,顾依猛地转头,见席墨生和他一样站在墙头,什么时候出现的都没人发现!
墙下被骂的士兵赶紧向顾依赔罪,席墨生朝他们瞪,他们连忙安静地站到远一些去。
“王爷您是做啥?要跑?”席墨生斜眼看顾依。
顾依仍未自惊讶回神,他眨了眨眼,再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和佩服,提气站起身,问:“席大人,您能收我为徒吗?”
席墨生眯眼皮,瞅着顾依不作声。
“我给你拜师!”顾依跳下地,落在墙外,撩起衣摆就要对席墨生下跪。
“慢!”席墨生吼得很急,接着夸张地猛挥着手说,“跳回来!快!”
顾依觉出不妥,下意识便站直身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人影正带头走来,后边尾随的是一群禁卫,宫中行走带禁卫的人除了皇上没谁了。
席墨生跳到地上,顾依回身要跳回去,席墨生拉住他袖子,像看个无可救药的徒弟那样摇摇头说:“陛下看见你了,与其逃,你还是先想个好借口吧。”
席墨生说的对,顾依现在跳回去就是畏罪。
“你帮我想一个。”顾依抓席墨生的手,席墨生无情给他甩掉,还说:“说什么都好,别拉我下水。”
借口脱罪是顾依最做不来的事,他这生人除了打仗,最能干的就是认罪受罚……
皇上须臾就走过来,面上神情是不带任何掩饰的盛怒,对顾依的参见礼视若无睹,自行推门走进斋宫,禁卫留在门外,席墨生推着顾依的背催促他跟进去。
皇上走进正殿,朝膳房看了眼就走进书房,没一会儿再回到正殿,顾依当即跪下,战战兢兢喊了‘陛下’,就被皇上冷声命令闭嘴。
“墨生。”皇上叫唤,席墨生跑上前。
“安定王为何在墙外?”皇上问。
“陛下,王爷……散步消食。”
“你有否告诉他,朕不准他出去?”
“陛下,臣忘了说。”
“不是!陛下,殿帅他说了!”顾依抬起头,旋即又因皇上的一瞪而赶紧低头。
“那你是听不懂?还是不肯听?”
“臣……臣……”顾依下巴打颤,他不敢谎称听不懂,也没勇气说不肯听,他该解释是意外吗?
“墨生,取一筒篾条来。”皇上下令后就走回书房,席地而坐。
席墨生领旨离去,顾依转了转身子,面朝皇上跪直,努力冷静下来,等待着适合开口的时机。
皇上翻开桌上一本书,顾依未有进书房仔细看过,不晓得桌上有些什么书。
“才关不到两个时辰,你就耐不住了吗?”皇上沉着嗓子问。
顾依伏身磕下头,恭敬地回:“陛下,臣有违皇命,该当受罚。”
“罚、罚、罚,你,为什么几乎次次见朕都得犯错?”
顾依吞口水,实在想不到别的说辞,脑中只回荡那句老话:“臣知错。”
“真心知错?”
“是陛下,臣真心知错。”
“朕若要治你没犯过的错,你是不是也会知错?”
顾依咬唇,意识到皇上是要追究他在福宁宫差点就签字认下欲加之罪的事。
“陛下,臣……”
“够了,闭嘴,朕不想听了。”
皇上不再说话,顾依便跪伏着等,席墨生回来得很快,他提着一个竹筒,里头有数根宽如戒尺的篾条,顾依知这是皇上私下用来亲自处罚皇子的竹板,每一把都削得不比尾指厚。
皇上问:“筒里有多少?”
“陛下,有十二把。”席墨生回答。
皇上起身,缓步走到顾依跟前,顾依把身子压得不能再低。
“你该知道,朕把你带出福宁宫是在护你,不是真要你反省那些大不了的事,你是朕的义弟,你替朕戍边平乱,谁挡你的路,就是挡朕的路,你依法杀人,就是代朕执刑,诽谤你,就是诽谤朕,就算威胁戏班,烧戏台的人是你,朕也不会罚你,还会赏你。”皇上冷峻的言词顿了顿,语气忽转柔和,“依儿,抬起头。”
顾依吸口气,依言挺直身,抬头仰望他的义兄。
皇上微敛下巴,冠玉容颜未有张扬君主惯有的冷冽,顾依不曾敢直视龙颜太久,这是最久的一次,久得足以让他在心底骂自己瞎眼,居然以为头顶上那只凸目蟠龙神似皇上。
“朕不想伤你,但若不要别人伤你,朕就不能不伤你,你能理解吗?”
皇上的意思,就是要让太后知道自己被关在斋宫确实是有受罚,即使皇上不声明,顾依也能坦然地接受皇上的处罚,别说篾条,廷杖他也甘心受。
“臣理解。”顾依答。
皇上的嘴角扬起一些,伸手轻轻在顾依头顶拍了拍。
“你要相信,朕会护你一生。”
回头想,顾依不太确定皇上真的说了那样的一句话,那句话对他而言太不真实。
皇上收回手,背在身后,之后的话便都是一贯的君主口气。
“顾依,你圈养猛兽,脾性刚烈,致使在京城树敌,风评不佳,屡兴败坏名声的谣言,朕罚你于斋宫斋戒三日,抄写佛经,修身养性,另外,你今日对太后不敬,该当受惩,朕罚你每日的日出、日禺、日跌,和日落时分,受篾条责臀,至折损方歇,三日后,这一筒十二把篾条必须尽折,才算折损你的戾气。”
皇上看向席墨生续道:“墨生,你执刑,不可取巧,朕已准许太后每日派人验收刑伤。”
顾依和席墨生同时深深吸口气,席墨生先答:“臣谨遵陛下旨意。”
顾依磕下头回:“臣谢皇上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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