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吹着刺骨寒风,房檐垂着冰挂,地已结霜,顾依每吸一口气就少一分清醒,浑身因着冷和痛,无法抑制地颤抖。
燕萍郡主坐在斋宫正殿悠哉地轻啜杯中饮,神态慵懒,一旁有侍女替她剖花生,“满了没?”她问。
“回郡主,还没满。”跪在顾依身前的内侍太监回话,他双手捧着一个碗,碗里只有浅浅一滩无色的水,那是顾依的汗,当汗水自下巴滴落,太监就会接住。
顾依坐在斋宫空旷的院子,坐的是一把郡主带来的红木椅子,他只披单薄外衣,身周无人给他挡风,除非他是在练功,否则怎能出汗,他那一点一滴填到碗里的汗水是给痛楚逼出来。
“拿来给本郡主看看。”
太监应郡主的话,起身把碗送过去,郡主瞅了那碗一眼就摇头,“就那么点儿,想来王爷的伤不过是掉了点皮毛。”
顾依在太监走后就扶着椅子站起身,他挨过四顿打的伤疼得发麻,可要说重的话,确实不然。
“听太医说,王爷的伤已如廷杖打的一般,太后要本郡主来验明,唉,可这男女有别,且王爷还嫁了人,本郡主就不好看得那么仔细,于是就找人来揍顿廷杖,也不多,就三十杖,打了再让那人坐椅,那人一坐下去就哭爹喊娘,不到一盏茶便能冒半碗的汗,可王爷您一声不吭就罢了,您是英勇猛将嘛!不过这汗呀,该是无法忍得住,您却落得那么收敛,啧啧,王爷,您说您这伤,本郡主该怎么验收?”
顾依咬牙撇过脸,不愿搭理郡主的问话,他努力学着王药教他的太极吐纳功法调解内息,以避免寒气伤肺。
“顾依。”郡主改以姓名呼唤,顾依嫌恶地抬眼瞪她。
“本郡主可是在想方设法地帮你,你这般态度,是有意要本郡主来横的么?”
“验伤可请太医,无需劳郡主做这伤眼的事。”
郡主哼哼一笑,竟没给激怒,她说:“好,那便请太医。”
郡主一声令下,紧闭的门就推开一道缝,一名太医自门外进来,门随即关上,顾依来不及看清门外情况,只依稀看到重重黑影,郡主带的人不少。
太医佝偻着腰站到顾依身后,不敢抬头,可顾依已认出他就是这两日给他看伤的邹太医,这太医先前对太后派来验伤的人说顾依的伤势严重,如今谎言拆穿,必定担忧太后问责,顾依自觉连累了人,很是懊恼。
燕萍郡主自己拿起花生来掰,花生壳掉落在原先一尘不染的地上,她咬着花生米说:“邹太医,你在太医院待了都有二十年,对宫廷笞刑的伤势轻重多少该有点心得,你来提些法子,如何能不除安定王衣裤验伤?”
顾依攥紧手指,他踌躇着是否该干脆让郡主亲眼看他的伤?但他又怕这是郡主的陷阱,会以他在斋宫衣衫不整为由告他一状。
“回……郡主。”邹太医穿得厚实保暖,牙齿却打颤,战战兢兢地说:“刑伤最重便是筋骨断裂,九死一生,据微臣所知,皇上未有判处安定王殿下重刑,殿下自不会遭受那样的重伤,而比之较轻,却足以让受刑者畏惧的伤,便是瘀肿,如要隔衣验伤,可以触诊判断。”
“你的意思是要本郡主亲手去摸?”郡主挑起眉。
邹太医连忙摇头,“微臣绝无此意。”
郡主继续磕花生,脚底堆积着花生壳,顾依觉得碍眼,他这一日抄经闷了就洒扫,郡主却糟蹋他的劳作,明日皇上来之前可必须扫干净。
“本郡主摸不得嫁了人的男人,可太后让本郡主来验伤,意思就是不相信你们这些人说的话,让本郡主给你想法子吧,你们行医的不是最爱给人扎针么?太后不信人话,总会信针话,针要是扎出黑血就是瘀!没得撒谎!”
邹太医支吾其词,郡主尖声骂:“哎!针那么小,要扎遍了得花多长时间!动作快些!这天气冷死人啦!”
郡主闯进斋宫已有小半时辰,看守的禁军若已及时赶去通报席墨生,这时候早该带人回来,顾依不信郡主敢拦禁军,而席墨生至今没来,顾依认为定是皇上带着他在做事,不便打扰,这么一想,顾依就不再等着人来救,他得靠自己送走郡主。
“太医,你按郡主说的做吧。”顾依把衣摆撩起来缠绑在腰。
“王爷您这……哪能扎呀!”邹太医惶恐得擦汗。
“我试过放血,总不会比那难受,撑得住的。”顾依见那个端碗的太监回来,手上捧着的换成一盘子的银针,原来郡主早有准备,顾依开始怀疑郡主不是为验伤而来,纯粹就是来玩弄他罢了。
针扎入肌,耻辱过于痛楚,顾依扶着木椅的手每感到一次刺入就握紧,汗水自发迹滑落,濡湿的衣裳紧贴他身,这时候若来接他汗水,兴许可以盛得了半碗。
顾依选择背对郡主,他不想面对郡主戏谑的嘴脸。
“往下半寸再扎。”郡主不厌其烦地重复类似的号令,往下、往上,或往左右,针取出后,一旁的太监就会报出血色,十数针下来都是红色。
顾依不知郡主这个验伤的方式是否真的合乎医理,他不懂医,没有资格提出质问,现场有资格的人只有邹太医,可邹太医不置只字片语,仅麻木地听从郡主指示。
约莫一盏茶时候过去,顾依觉得屁股都被扎了个遍,若不拔针的话他就成箭猪了,然而郡主还下令:“针还多着呢,接着扎,没扎出黑血可不行!”
邹太医此时终于开声:“回郡主,王爷的伤已经微臣诊治,因而未有淤积坏血,如此验伤实无用处。”
“无用?那怎不早说?要本郡主等这么久!来人!把这庸医拖下去杖弊!”
邹太医跪地求饶,顾依忍无可忍,站直身转向前,见郡主已踏步下阶,直朝他走来。
“郡主只是要羞辱我而已,何必牵连旁人?”顾依见有人来拉邹太医,沉着嗓子厉声道:“他是皇上钦点照顾我的太医,谁敢动?”
阵前杀敌从不心慈手软的将帅发起威来的气势,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了,两个来拿邹太医的太监都吓得松手退开,燕萍郡主也驻足不前,待在离顾依有五步远的距离,顾依见她还微微后退半步。
“王爷好神气。”郡主叉着腰,“刺了有四五十针,还能那么威风,看来不用再验伤,你根本没伤!本郡主这就告诉太后去,你等着,明天定让你真正挨顿廷杖!”
郡主狠话说罢就带着人马离去,顾依不想再惹争端,静默地等到人全散去,才回到殿内书房,捞起被子裹住自己,蹲在炭炉边烘手。
“王爷,微臣给您看看伤。”邹太医随后跟进房。
顾依猛吸口气,竟止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他感到久违的胸闷,恐怕是养了一年的寒病要复发,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王药会担心。
“外伤没事,太医,你帮我把脉。”顾依慌乱地抓起袖子,把双手都递给太医。
邹太医跪下来给顾依把脉,说他受了点寒,不严重,顾依还是不放心,“我有寒病,不能复发,我夫君每日给我服祛寒的药,你能替我弄一些吗?拜托你了。”他恳切地说。
“微臣马上去,王爷请稍等。”邹太医扶着膝盖站起来,身子摇晃。
顾依看太医已有点年纪,经郡主那样折腾实不容易,便不忍再劳烦,叫住他说:“不用了,你回家去吧,不用来了。”
邹太医愣了一会儿,忽地朝顾依跪下磕头,哭着说道:“王爷!求您饶恕小人!燕萍郡主曾助小人长子在敦宗院谋得一职,郡主威胁小人会辞退犬子,小人迫不得已,才会通知郡主您只一人在斋宫,殿帅和皇上都不在,王爷啊!求您原谅小人!原谅小人啊……”
顾依又咳两声,太医仍然还在磕头。
“我没有责怪你。”顾依说的是真心话,他理解小人物被权贵摆弄的无奈。
“你回去吧,我答应你,我不会把刚才的事告诉皇上。”顾依说。
“谢王爷恩德!谢王爷!小人这就去给王爷煮药!”太医跪行后退出门,爬起身疾步离去。
斋宫再度陷入一片寂静,然而这安静已不能让人心安。
顾依提着心不敢放下,想着下一刻就会有人传他觐见太后,胸腔闷痛加剧,他学着王药的手法自己揉胸缓解。
邹太医许久未有回来,顾依放弃等待,他爬到书案后,翻开皇上要他抄完的经书。
一日抄经,顾依对经文至今依然毫无感触,此刻只有王药的嘱咐能让他惶惶的心安稳下来。
——皇上是你的靠山,不可忤逆皇上。
顾依跪直身,摊开一张白纸,把经书压在手臂下,拿起砚滴往烟台里注水。
小字密密麻麻的经书仅抄一半,就到了挨打的时辰,顾依捂嘴咳了声,喉咙如给火炭烧过一般。
席墨生的脚步很快,顾依还来不及收拾桌面,他便闯进书房,真是闯着进来,有那么点气急败坏,顾依难得一次能自远处就察觉他到来的动静。
“我手下人说昨夜郡主来过!没怎么你吧?”席墨生问。
郡主只是来验伤,顾依想这么说着带过,但开口发觉没声,喉咙刺痛难耐。
席墨生霍地冲上前,抓住顾依肩膀的手在颤抖,“把你也毒哑了?”他面露惊恐。
“不……我……受寒……咳!咳!”顾依勉强说出几个字,声如锈铁搓擦难听,接着又停不住地咳。
“啊……那样。”席墨生松开手,推开窗朝外面列着的几个人吼。
顾依观察席墨生,见席墨生面色阴沉,且顾依不曾见他这么吼麾下人,他再看一眼领命跑去的人,以及还留下的另几人,这些人都是在墙外看守他的禁卫,他们的脸色也不好,太阳底下面青唇白,跑去的那人动作也有点儿慢。
“你打人啦?”顾依看得出来那几人是刚刚挨过板子。
“陛下有旨护你周全,我不打,陛下也不会饶他们。”席墨生瞪一眼窗外,那几人立即齐声认错。
待席墨生关上窗,顾依哑着嗓子说:“辽朝宋国王还在京城,得罪郡主恐会惹麻烦,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是合理的,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你替他们说些话求情吧。”
席墨生哼鼻,烦躁溢于表情,顾依不自讨没趣,便没接着说,他见席墨生拿出篾条,怔了会儿,随后还是认份地转身俯在桌案上,把衣摆拉起来。
啪!身后脆响令顾依回头,席墨生把折断了的篾条丢回到筒中,“断了,完事。”他拍拍手。
顾依保持着姿势不动,默默抬眼望席墨生,席墨生不理他,一屁股坐到床上,翘着脚猛抖。
顾依这时想起席墨生那句古怪的问话,“郡主毒哑了你认识的人吗?”他压低声问,因嗓子沙哑,这话说得如同喘气。
“不关你事。”席墨生语气很差。
太医不一会儿给带进来,却不是邹太医,席墨生凶巴巴问下属为什么擅自找别人?那下属回说邹太医临时告假回乡,已交代另一人顶替职务。
席墨生不是省油的灯,站起身吼:“带下去!全部滚!”,那下属连忙把带来的太医给拽走,留守殿外的几人亦跟着一齐退下。
“邹太医有没有给你吃过东西?”席墨生凑近顾依问。
顾依摇头。
“你的茶水他有没有碰过?”席墨生再问。
顾依这下已明白席墨生的担忧,他摇头,“昨晚太医走后,我就彻夜抄经,没闲下碰过茶水,可是……”
可是屁股被邹太医扎了五十几针,要是哪一根有毒……
“可是什么?”席墨生紧逼着问。
顾依后怕,他要是中毒死在这里,没能见到夫君、弟弟、弟妹,和夫君的爹娘最后一面,他死不瞑目。
“席大人,我想见夫君,您帮帮我。”顾依压抑住内心焦灼,试图表现镇定,可说出口的话还是像求救。
席墨生此时的面色竟忽地平静下来,他说:“陛下不准你自个儿出去,不准我和你说外面的事,但没有不准我带你出去。”
“今日可能是我最后一天当差。”席墨生扶起顾依,脱下他身披的氅衣给顾依裹牢。
“顾依,我和你立个契约。”席墨生拿起桌上毛笔,潦草地在顾依抄经的纸上速写几字,顾依看他写的是——我顾依,要七弟顾戚拜席墨生为师。
“盖手印。”席墨生写完便用毛笔涂黑顾依拇指,抓着顾依拇指在纸上盖印。
“完事,走!”席墨生撕下那纸‘契约’,牵起顾依的手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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