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彻夜未眠。

子夜前，赵珩传席墨生，本意是要席墨生走一趟斋宫，探望顾依的情况后回报，席墨生却姗姗来迟，并非应诏而来，而是有事禀报，“枢密使大人有急事觐见陛下。”他说。

除非是关系到皇朝社稷安危，否则哪个臣子敢深夜求见圣上？赵珩于是没有犹豫，要席墨生立刻带萧寅来见，没想竟是席墨生现出难为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陛下，这事儿有点……就……难办。”

若不是和国家大事有关，那赵珩大概能猜到萧寅最可能为什么难办的事而来？于是赵珩有了心理准备，待见到萧寅，听过来龙去脉，也看了那张顾依八弟写的经过，赵珩思索片刻，判定这事确实不好办。

萧寅不让王药报官的理由是明智，顾霸和顾玖虽都是十岁的小孩，但顾玖必定比顾霸能说会道，他若指顾霸诬赖，顾霸便是哑子吃黄莲，且名符其实是哑子。

即便，李彦能自盘问过程中辨识真假，定顾玖的罪，那后来还是难办。

顾家本就有太后护着，顾玖现下是顾家唯一血脉，且还有皇室血统，太后必然会保他。

若针对顾玖的是别人，赵珩还可以顺太后的意，以稚子不懂事为由，罚顾玖禁足便可，然而，这杠上的是顾依，顾依要是采取任何行动，赵珩肯定太后会小事化大，趁机给顾依罗织一个无法翻身的罪名。

赵珩深知顾依宠弟弟，得知弟弟给毒哑，伤心不在话下，就不晓得他会如何吞下这怨气？王药是肯定吞不下，否则就不会连杀人的冲动都有。赵珩可以强迫顾依忍气吞声，可顾依能否安抚王药？赵珩对这‘王家庄小媳妇’实在不寄厚望，要是王药怒及休妻，赵珩这位做大哥的，颜面怎么摆？

未免堂堂安定王落得丢人现眼的局面，赵珩必须尽些兄长的责任，他召见王药。

赵珩这是第三次见王药而已，第一次他微服私访王家庄，那时的王药朴素贤良，长得虽好，却毫不张扬，只有细看才能品出他的娇媚。第二次见已是一年后的最近，贵为安定王丈夫的他，还是没有锋芒，穿一身没有丁点刺绣的素白衣裳，肤白清瘦依旧，那次赵珩居高临下，看他就和一般书生没有两样。

这次，王药令赵珩刮目相看。

王药的长发高高竖起，如战将胄顶那束缨穗一般招摇，他穿着利落的裋褐，杀出御前禁军必须具备的蜂腰，他剑眉上挑，眼透精芒，他跪得直挺，如磐石坚定，此刻的他不必说半个字，赵珩就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王药一年前便已是声名远播的神医，赵珩知这一年间仍有不少人特地到定州王府寻他求医，赵珩不怀疑他的医术，他能有这般反应，可见顾霸的情况不乐观。

赵珩直截了当地说：“顾依杀顾秦和赵舟煜，若没有朕保他，他不可能活着班师回京，顾秦是朕的姐夫，赵舟煜是朕的堂弟，王药，顾依他，只是朕的义弟，你可明白？”

“顾依只是陛下的义弟，那陛下大可不必保他，请陛下罢黜他官职，放他和我一家自由。”王药抬起头，锋芒毕露。

赵珩眼皮微眯，跟着王药进来的魏溪竟然跪到王药跟前，挡住他那股冒犯圣驾的戾气。

赵珩听席墨生提过，魏溪这个安插在顾依身边的眼线多半早就忘记圣上交予他的任务，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忠勇顾家军，心甘情愿地保护顾依的家人。

“陛下。”魏溪俯身叩首，“求陛下给八公子一个公道。”

“陛下。”萧寅接着也低头，“顾玖年级尚幼便有害人之心，必须予以教训，方能令他痛改，否则来日必定变本加厉，惹出更多祸端。”

“陛下若真有苦衷，那便罢了。”王药清亮的声音响彻殿堂，“可以放了顾依，霸儿的仇，让顾依和我亲自……”

“陛下！”席墨生‘咚’一声跪地，还扯破喉咙喊，唱戏都没他卖力。

赵珩坐得远，耳朵都能感到一阵鸣，席墨生身后的萧寅和魏溪都捂耳朵，文弱的王药可惨，居然捂着心口似要作呕。

“陛下！此事必须慎审！严办！”席墨生再喊，但应该已经没用内力，赵珩的耳鸣瞬息便消。

席墨生这燕子，造反了！赵珩狠狠瞪他一眼，席墨生吞口水的声音都能传到赵珩耳里。

赵珩头一阵疼，扶着额头撇过脸。

堂下总算安静，赵珩再看王药，王药头已低下，他身前接连跪下三道屏障，想必是已后察那些冲动言语足够令他遭判处重罪之刑。

“顾依是功臣，无论他是不是朕的义弟，朕都不会无故罢黜了他。”赵珩背着真心这么说，顾依是他的亲弟，就算游手好闲，战败连连，他都有理由留着顾依。

“顾霸的事朕会公正审理，不容任何人动私刑寻仇，你们若忤逆朕，结果将只有一人得利，那便是顾玖。”赵珩看萧寅，接着说：“萧寅，朕命你搜集顾玖作恶的证据，证实顾霸的说词，明日日落前必须复命。”

萧寅安安分分答：“臣遵旨。”

“王药。”赵珩语气加重，他九五之尊，怎能容王药向他撒气，“你遇事不沉着应对，反而乖戾偏激，朕体谅你爱弟心切，不严惩你，罚你禁足，直到朕有决议。”

王药没有应声，赵珩忍下来，对魏溪说：“带十人守着王家庄，王家庄若出来任何一人私下找顾玖，朕就砍你的头。”

魏溪吸气，镇定地应：“微臣遵旨。”

赵珩复又扶额，挥手无力地说：“遵旨就退下。”

萧寅和魏溪齐声谢过后便起身，魏溪扶着不吭声的王药。

赵珩斜眼瞄见席墨生也要起来，抬手就拍靠手，呵斥：“墨生！你留下！朕要训你！”

X

萧寅奉旨办案，心底毫无抗拒，若这案子牵涉的是和他不相干的人，他会跃跃欲试，倒不是因他景仰他的知府岳父大人，而是枢密使这官职干了一年有余，除去那次和顾依布军平南，其他日子堪称闷出鸟，成天不见天日地批阅公文，他若是在裤子里藏蛋，兴许已经孵出够一户人家吃一年的口粮。

萧寅先回趟家，换身方便行动的衣服，他夫人见他嘴角瘀青，没问缘由，只拿药来给他擦。

萧寅看得出夫人忧心，便搂着夫人腰安抚：“别担心，这京城没人有能耐伤你肚里宝宝的爹。”

李霜桐细长的凤眸眼皮略沉，长睫毛在眼底映出一帘暗影。

萧寅轻抚夫人脸颊，拇指指腹划过夫人微肿的眼，“彻夜等我了吗？唉，你有身孕，以后别这样。”

李霜桐抿唇不语，她自嫁入萧家就一温柔贤惠，持家有道，从不曾如此时这般对夫君摆起脸色。

萧寅不惧内，他疼妻。去年，他执意娶顾依，为了不输给王药，他仓促提亲，打算用最短的期限速战速决，他娘不同意，说他若非得这么做，就在同日把正房娶过门，顾依以正房妇人的奴婢身份进萧家。

萧寅当时和他的准正房夫人李霜桐徒有婚约，没有感情，顾依就不同，萧寅是真心恋慕顾依，于是他压根没考虑李霜桐的面子，咬死了和他娘争取要顾依名正言顺作他的妾。

娘儿俩僵持不下之际，李彦来斡旋，称他闺女同意与顾依同日过门，他闺女还强调，顾依是功臣猛将，品格高尚，她愿与顾依来日以兄妹相称，因着这胸襟，萧寅初次对李霜桐心生好感。

当然，萧寅后来还是放弃顾依，因顾秦提出的条件实在太残忍，他自知若取消婚期，外人会说他要的只是顾依，不是李家千金，他不忍连累李霜桐遭人说三道四，于是如期和李霜桐成亲，可乐了他娘。

李霜桐貌美婉约，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样样行，尤其画技还是享誉京师，萧寅不是个冷面冰山，他与这般惹人喜欢的夫人日夜相处了些时日，很快就养出缠绵眷恋之意，他回首过往，不禁感叹，顾依在他人生中出现的意义，就是让他和夫人结缘。

“夫人，我告诉你个秘密。”萧寅讨好着说：“我今日是要奉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凑到夫人耳边，萧寅悄声续：“我要办了顾玖。”

“早该啦。”李霜桐嗔，柔若无骨的手拍打萧寅结结实实的胳膊，“顾玖找人模仿我画技，绘出那许多安定王的画，东施效颦，丑陋不堪，至今仍有那些和顾玖熟识的公子哥儿传称那些是我的手笔，真是……”李霜桐大家闺秀，不会骂人，跺了下脚，只说道：“忒可恶。”

要不是怕吓了夫人肚中宝贝，萧寅就会帮着骂出更贴切还过瘾的词汇，他揉着夫人因怀孕而每日犯疼的腰，认真起来问：“夫人，你可知道和顾玖友好的纨绔子弟有哪些？”

李霜桐聪敏，知夫君是为办事而问，便到书桌去准备纸笔，列出一个单子给夫君。

“夫人真好，谢谢夫人。”萧寅亲亲夫人朱唇，让夫人白瓷那样的脸蛋绯红优胜脂粉。

萧寅本人虽也出生名门，但因自幼习武，又仰慕他爹在沙场的英勇事迹，所以并没真的渡过纨绔子弟们纸醉金迷的轻狂日子，他学武的师父门在军营，童年几乎都在军营里滚着泥巴。

萧寅生的高大，不及十二三岁，体格就能比一般成年男子，偶有一次他从军营骑马回家，遇到一孩子被几个孩子王欺负，轻而易举地就救下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别人，就是他萧家昔日家臣的后嗣，尉羽盛，自那时起，尉羽盛便很崇拜他。

尉家长女是皇上妃嫔之一，还是第一个给皇上生娃的妃，虽然生的是公主，但皇上其实是个重女轻男的性子，对那位长公主宠得如掌上豆花，长公主没有多么过人的才华，却很有佛性，日日诵经念佛，长年茹素，深居简出，萧寅都快忘记公主的模样，皇上本人为此很是心疼，觉得公主总有一日会要遁入空门，于是更是珍稀公主，连带地对尉家也是极好，若非如此，尉羽盛那家伙企图站太后那边去陷害顾依的时候，皇上必定抄了尉家。

李霜桐写给萧寅的单子里，偏偏又有个姓尉的，是尉羽盛的堂弟，尉嘉祥，萧寅对这娃影响不深，记得是有点儿胖，未免尉家又出个闯祸的败家子，萧寅第一个就去找尉嘉祥，并且带上尉羽盛。尉羽盛目前仍被禁足于萧家，萧寅打过他一顿板子，那之后就没对他多苛刻，只要他留在家里读书习字，修身养性，衣食不曾亏待他。

尉羽盛被关那么些日子，一见得久违的热闹大街，竟感动出了泪花，一路哽咽着谢萧寅对他好。

萧寅不嘴贱吐嘈，他知人的善恶仅隔一线，善恶之间有一罩门，谁也不知道这道门会因什么理由打开，他可不敢再刺激尉羽盛进入那道曾经打开过的门。

萧寅路上掏腰包给尉羽盛买了许多孝敬长辈的礼品，没多久就来到尉家，尉家长辈们自然对萧寅一轮拜谢，萧寅和长辈们客气了几句，就要尉羽盛把尉嘉祥带来。

尉羽盛不敢怠慢，快马奔去敦宗院把堂弟给拽到萧寅跟前，萧寅有点惊吓，这胖娃比他印象中更胖了。

“教他练武！”萧寅严厉地对尉羽盛说，尉羽盛连连应是。

尉嘉祥十三岁，比顾玖年幼，萧寅问他顾玖平日怎么样？他说的尽是恭维好话，萧寅不得不佩服顾玖那孩子很得父母真传，年纪小小而已，就懂得笼络人心。

好在尉嘉祥终是惧怕萧寅，萧寅问什么便答什么，毫无保留地招供出顾玖近来常搜集折磨人却不把人害死的方法，前不久有人给他献宝，是能毒哑人的药，顾玖很是雀跃，说要抓只狗来试药，这天早上就听他对献宝那人说试药效果很好，他进而想讨能把人毒聋毒瞎的药。

萧寅从不知道仇恨能让一个小孩生出这般恶毒的心思，他命令尉羽盛看守尉嘉祥，别让这娃有机会给顾玖报信，接着就去找那个给顾玖献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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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