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八岁登基,太后垂帘听政三年,后交由太傅张谦辅佐陛下,张谦是太后的叔父,七年前辞官,那年开始,陛下才真正独揽朝政,先后提携并重用萧家、李家,和依附太后张氏家族的顾家分庭抗礼,如今顾家没了顾秦夫妇,张家势力有所削弱,张家人为了尊严,即便顾玖暂时没有用处,也定会保他。”
这番话是吕琛一个多月前对王药说的,那时顾依在打仗,顾秦的死讯传回京,王药就担心顾夫人会害顾依,于是他让功夫好、默契佳,性子不急的顾武和顾琉监视顾夫人,两兄弟有一晚见到一群人马来到顾府,偷听下得知是顾夫人要派去刺杀顾依的人,便赶紧回报王药,王药吓得不轻,不顾夜深,跑到萧寅家去求助,萧寅立即往上奏,天没亮,席墨生便率一队轻骑赶去救顾依,幸好,席墨生追到了刺客。
顾夫人后来被令出家,顾玖则被交给平原郡王监管,判处之轻令王药感愤慨,却苦于无处宣泄,他能力所及只能闯进敦宗院找吕琛,问吕琛为何皇上不让他继续监管顾玖?平原郡王连自己亲女儿都惯成那德性,怎么还能管好顾玖?
吕琛无奈地向王药解释皇上的难处,张家族老是追随太祖的开国功臣,这一家族在朝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张谦当年愿意辞官,可说是有恩于皇上,皇上若不顾及张家颜面,那朝政必乱。
现在,朝政不乱,王家庄乱。
王药一回家,就听说顾戚企图烧了关着他的房间,顾尔训斥他,他还手,田婉来劝,混乱中被碰伤了脸,顾尔更生气,和顾戚较真地动起手,顾戚功夫好,顾尔打不过,顾叁顾寺站二哥那边,合力要压制七弟,顾武和顾琉没有主见,听顾戚喊他们帮,他们就来帮,六兄弟打成一锅粥,旁人都止不住,宋河和张添都挂彩。
结果是王家庄家主,王老爷发飙,挥着藤条冲进几兄弟中间,看准一个屁股就抽一下,王药自个儿都没看过自己爹生气,后来听他娘说,他爹哪有力气打人?几兄弟是看他面红如要滴血,怕他吐血,才马上停手。
王老爷不想几兄弟接着吵,罚他们到祠堂思过,亲自守在门外,说他们谁敢起身,就打断了腿。
王药便是这时候回来,他让爹娘回房休息,两老不肯,坚持要守着喝了药后正昏睡的顾霸。
张添给王药端张椅子来祠堂坐,魏溪和宋河牵着狼崽把守在祠堂外。
王药半垂着头,手握那根曾把顾依打得屁股开花的藤条,并排跪在他跟前的弟弟们藏着脸不看他,话也不敢说。
窒息的沉默维持足有小半时辰,弟弟们擦汗、挪膝盖、揉腿的小动作越来越多。
“很好。”王药忽然开口,这声好令弟弟们投以疑惑的神情。
“自觉得没做错的人就不认错,你们做得好。”王药把藤条递给张添。
“王大哥!我错了!我知错!”顾尔说。
王药深深看着二弟,问:“什么错?”
顾尔咬一下唇,双手握拳,“大哥不在,我身为老二,不但没有看好弟弟,还迁怒弟弟,和弟弟打架,破坏兄弟和睦,我很内疚,王大哥,请您罚我。”
王药眨一下眼,点头,“说得对,尔儿,兄弟和睦是对你们最有利的长处,你们打该打的人,杀该死的人,我都会护着你们,可若你们闹得四分五裂,成一盘散沙,我还惯着你们的话,那还不如让你们出去自生自灭。”
王药此话一出,六兄弟的头垂得更低,并陆陆续续开口认错,顾戚是最后一个开口,哭哭啼啼,好不可怜,王药心痛如绞,他知七弟是因没有保护得了八弟而难受。
“霸儿的事,会有人作主,你们都还小,这事就留给大人去做,现在,为你们犯的错付出代价,裤子拉下,趴底。”
六兄弟异口同声答‘是’,麻利地听王药的话,做好准备受罚。
王药抬头看张添,“一人打三十,着力打。”
张添犹豫,“先生,这夜也深了,不如明天才……”
“一人五十,狠狠打。”王药说罢就站起身,临离开前补一句:“跪到日出才可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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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墨生带着顾依往城外去,除了说要去顾家军营地就不说别的,顾依想问但没闲暇问,席墨生的身法太快,真不愧为御燕,顾依因斋戒吃得少,要能边说话边紧跟席墨生是不容易。
见顾依回营的顾家军众将很是振奋,个个恭敬地上来拜见,顾依知席墨生带他到这儿必定是有需要密谈的事,于是很快就把将士们遣开,待帐里无别人,他见席墨生在喝酒,喝的是他为了不让王药发现而刻意藏在军营的瑶泉酒,那酒萧寅送的,特别烈,王药不准顾依喝。
顾依耐着性子跪坐到席墨生跟前,今早的惩罚席墨生放水了,且还把他带出宫,他便不敢去计较一坛酒,至于怀疑自己中毒的事,他好像多虑了,他这会儿除了屁股疼点,相思犯点,就没其他不舒服,他总不好催席墨生快点带他回家,让他抱一抱他夫君。
席墨生连喝三盏,面不改色,托着第四次斟满的酒盏,向顾依勾手指,顾依凑近前,他说:“陛下有件事要办。”
原来是皇上有密旨!顾依立刻打起精神,点头示意席墨生往下说。
“要彻底办了顾家。”席墨生没刻意压低嗓,显是很信任顾家军的军纪,不怕隔帐有耳,“当然,不包括你和你弟弟们在内,毕竟你和你弟弟都没有被列入族谱。”
顾依面色陡沉,顾秦伏诛、还有顾夫人出家之后,顾家并不是只剩一个顾玖。据顾依所知,京城里有几个顾秦的亲戚在朝中当官,有散官也有职官,地方上的县官亦有,那顾依就不全认识,而在京那些人,很懂为官之道,除了在顾依被任命为殿前都指挥使时,支持顾秦上奏反对失败后,就不曾正面给顾依颜色,顾秦遭外放,这伙人更加不敢轻易得罪顾依,过年过节甚至还给王家庄送礼,求见的就没有了,没脸见吧,可都是犯过顾依幼小身子的人。
平心论,顾依不想把顾家人赶尽杀绝,他和弟弟们在顾府长大,苦虽苦,可没真的给人害,充其量就是被瞧不起而已,算不上深仇大恨,真正有仇恨的人是羊邢和羊豹,那两人都偿了命,纵容羊氏兄弟的祸首顾秦也被判处斩首,见顾秦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顾依对顾家的怨愤实则已都消逝。
那后来,顾夫人企图刺杀顾依,皇上没有重判,王药为此很愤怒,顾依本身却心无波澜,他杀顾秦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必定会遭顾家人寻仇,他认为那是他自己该承担的仇恨,只要他能承受得住,便就承受下去,否则怨仇相报何时了?他不是有多大的心胸,他就是希望来生可以平平安安,不要给夫家带来更多麻烦。
再说了,皇上都睁眼闭眼,顾依怎么还能强求?顾依不是傻子,他知道皇上不可能为了他一人就除掉顾家所有人,他好歹在皇宫当过一年差,懂得顾家的后台是太后族属的张家,张家在三省六部里都有当权的人,当今皇后也是来自张家族系,灭顾家就是和张家对干,这陛下的苦衷,顾依哪能不谅解?
然而,若皇上主张铲除顾家,那其中的原因必然不会是为了顾依,顾依是这么想,于是他听闻席墨生的话后神态沉重,纯粹是认为这事非同小可。
“陛下有何策略?”顾依严肃地问。
席墨生手指再勾,顾依再贴近去,席墨生细声:“陛下没说,我看,就先从顾玖下手。”
顾依坐直身,断然道:“不可。”
“为何不可?”席墨生皱眉。
顾依低头,他试图思索皇上为何要拿顾玖一个小孩子开刀?顾玖才十岁,要入朝为官还得至少三年五载,他能有什么影响力?
“应该还有别的策略,我们再谈……”
席墨生打断顾依的话,“策略替你想好了,你做便是,来,听我仔细讲。”席墨生靠上桌子,附耳顾依道:“我有一可靠的眼线在敦宗院,他和我说,顾玖这孩子不满吕琛管教,多番设计捉弄吕琛,可都不是他亲自下手,于是一直没给吕琛抓到,他最近终于脱离吕琛的监管,性情变本加厉,近来弄了许多恶毒的整人法子,重则可以把人毒哑。”席墨生说到此处顿了下才接下去,“我那个眼线知道顾玖把害人的东西都藏在何处,也知道他惯于在哪里使唤人去替他害人,我们只要去抓个现行,就能堂而皇之定他罪,企图谋害朝廷命官,这项罪名就算再多人求情,陛下也不会饶。”
席墨生说完就继续喝酒,还语带怒气地说:“王爷,你别跟我说什么小孩子不小孩子,更别提兄弟情,顾玖没把你当哥,他当你是狗。”
席墨生的话未有伤顾依的心,顾玖是怎么看他?他心知肚明,早就麻木无感。
“不妥。”顾依的想法还是坚定。
啪!席墨生重重拍桌,握盏的手指关节发出声响,眼珠子瞪得像要掉出来,顾依很是诧异,他不理解席墨生为何反应这么大?席墨生贵为殿帅,不该那样情绪失控,且他们现在谈的是皇上密旨,怎能用这么儿戏的计谋行事?
顾依端正坐好,伸手拿来桌旁一个筒子,筒子里有好几个卷轴,他挑出一个在桌上摊开,卷轴是空的,他快手地磨好些墨,提笔写下一个名字,张筠,现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和萧儒并列宰相之职,他接着再写几个人名,都是张姓族人,个个官居要职,主要集中在礼部、刑部,和户部。
“顾家不论任何人犯事,张家必定会出面。”顾依看一眼席墨生,心里想挑明自己不是笨蛋,但终是不敢说出口,怕席墨生不快,他低下头指一个名字说,“顾玖在敦宗院犯事的话,礼部会管,礼部尚书张澜,还兼任太子太傅,他若出面担责,陛下没理由不许。”
顾依指回第一个落笔的名字,说:“张家目前势力最大的人是张筠,若陛下真的要动顾家,由我们出手是不行的,必须绕个弯子,从张家的‘主帅’下手,让张家清理门户,那样才可免陛下事后受制于张家。”
顾依又抬头看席墨生,想要席墨生发表意见,席墨生却张着嘴呆望他,而后再一次怒拍桌,厉声说:“你连顾玖都弄不了,张筠你能动?你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裤子!别以为打肿了还能撑船!”
席墨生骂得不是没有道理,顾依尴尬地搔搔头,不生气,反而给席墨生倒酒,比手让席墨生缓下来听他说下去。
“张大人的嫡孙出生时险些夭折,是我夫君的爹救回来,大人至今每年还会给我爹送过年贺礼,走着这段交情,我可以混进张大人府里,弄出些对张大人不利的乱子,嫁祸给张大人的学生,啊,张大人有多少学生我不知道,只肯定有两个是顾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张大人一旦察觉顾家人有害于己,必不姑息,会把顾家自京城连根铲除。”
顾依觉得自己这条计策可比席墨生的好太多,他信心满满地冲席墨生笑,席墨生的脸却比锅底黑,还突地拿起那卷轴往空中一甩,卷轴从中间撕裂,分成两半掉落在地。
顾依默默看着其中一半的卷轴滚到自己脚边,抿嘴不语,强忍胸中闷气,席墨生这般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被瞧不起,可皇上那么看重席墨生,他哪能有资格和席墨生争?他算什么?他就是能上战场的一只野兽,茹毛饮血,愚钝无知。
“我说动顾玖!就动顾玖!别给我想这些……这些……”席墨生捡起滚到他那边的一半卷轴,精准地抛进炭炉,卷轴瞬间焚烧。
席墨生站起身踱步,可看出他很是烦躁,那样子已不像是看不起顾依,而是有事隐瞒。
“陛下哪舍得让你动张筠?你这条计就算能行,你以为张筠事后会放过你?唉!”席墨生捡起另外一半的卷轴也丢去烧,他蹲到顾依跟前,双手搭在顾依肩膀,深深一下吸气后,脸色竟变得异常冷静。
“我刚才都是在骗你。”席墨生舔一下唇,接道:“是顾玖,只是顾玖,只要把他一人送到陛下跟前治罪,这是我要帮你做的,不是陛下的意思。”
“你帮我?我没要啊,我……”
“顾玖毒哑了你八弟。”
席墨生的话像针一样,悄无声刺入顾依喉咙,令顾依霎时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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