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席墨生叹出一口长气,感叹此时久违的舒适,他正泡在一大桶烧热的水,享受半月以来的第一次洗浴。
过去两周,席墨生天天在尸体周围打转,他先是差遣衙役搜集因洪德川投毒案而丧命的尸体,再动用职权号令环州城中所有大夫协助验尸,若只靠衙门那唯一一个不靠谱的仵作,席墨生恐怕要待到明年开春才能回京交差。
席墨生把初步验尸结果以急件送回京,紧跟着便处理夏军尸首。
据早前上报回朝廷的战地记录,席墨生在两军交战处找到堆积夏军尸骸的乱葬岗,沿途他看到数座诡异的雪山丘,山丘顶端插着一把长槊,槊锋串有人头,看人头所戴铁胄可判断是敌军。
席墨生早听说顾依有筑京观的习惯,便知这些被雪掩埋的山丘都是人头堆积而成,按大小估计,最小的山丘能有数百头颅,最大的可能破万。
席墨生到得肃远谷山崖下的乱葬岗时,天气已放晴数日,部分积雪融化,因而能自崖顶见到山谷下曝露的尸首。
席墨生庆幸还好有雪,否则这数万尸体填满山谷的情状恐怕要令他做一阵子噩梦。
当然,更幸运的是尸体都还没来得及腐烂。
由于从山谷运送尸体回城太耗费人力,席墨生是带着一大队人马现场抽样验尸,跟随大队的仵作和大夫见到这尸横遍野的骇人惨状,当下就脸青唇白,工作期间每一个都应受不了而呕吐。
席墨生没例外。
席墨生武状元出生,没打过仗,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多不胜数的死人,碍于面子问题,他把到喉的酸水硬生生吞回肚子,全程维持刑狱官该有的铁面形象。
验尸结果和席墨生所料无差,十个夏军尸首之中平均就七个有明显的慢性中毒症状,和洪德川多数死于急性毒发的死者不一样。
待集齐一百一十份详尽的验尸单已是四天后,席墨生的肃远谷之行前后耗去一周,他回城便立刻找最好的客栈,要热水和除臭得草药泡澡。
过去几日,席墨生身上长时间沾染难以言喻的尸臭味,他一个大老爷们倒不是娇贵,而是不舍得宝贝徒弟和自己一样臭。
席墨生自离开京城,顾戚就片刻没有离开他,尽管席墨生不想带小孩子验尸,却低档不住他这磨人的徒弟次次表明要和师傅形影不离。
顾戚只要开口喊一声‘师傅’,席墨生就没法说个‘不’。
冒着氤氲热气的水面忽地浮出一颗头,头顶还挂着一片草叶,席墨生觉得逗趣,又捞起几片叶子放在他小徒弟头顶。
顾戚还闭着眼,他适才在水里练习闭气,这第一次的成绩便让席墨生很是满意。
“不愧是我徒弟。”席墨生用手抹一把顾戚湿透的脸,顾戚睁开眼,水灵灵的眼珠眨了两下。
“师傅,我刚刚量了你的鸟。”顾戚双手伸出水面,比划出一个形状,席墨生蓦地愣住。
“和大哥一样。”顾戚说。
“呃咳。”席墨生干咳,心想好险,没有连这个也被顾依比下去。
“你把哥哥们的……”席墨生说着都觉尴尬,“……鸟,都量过?有什么意思吗?”会不会是王药对男人的大小在做医学上的研究?
顾戚漫不经心回答:“以前听人说,鸟大胆子大,果然是呢,我们八兄弟中,大哥的最大,我和霸儿都想以后和大哥一样。”
“嗯。”席墨生果断点头,他刻意忽视掉鸟大的言论,说道,“我戚儿的胆子,肯定青出于蓝。”
顾戚噘着红红的小嘴摇头,手又举起来比了个形状,“我只有那么小呢,我……”
“哎!”席墨生抓住徒弟手腕,及时阻止徒弟继续这难为情的说法,他本人虽不是多正经,可总不能养个以后到处和人比小鸟尺寸的徒弟吧!
“戚儿,你的胆子是师傅见过的小孩当中最大的啦!许多大人还输给你,连师傅也输。”席墨生这是真心话,他带顾戚掘坟挖尸,顾戚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自始至终没有表现过丁点害怕,甚至不会恶心作呕,在肃远谷时,他还给那些呕吐的人送水慰问。
顾戚固执地又摇头,席墨生抢在他发言前纠正,“师傅说的不是小鸟。”
“师傅说胆子嘛,我明白。”小孩而依旧面露略沮丧,“可师傅错了,我胆子一定不比师傅大。”
顾戚再次潜入水底,席墨生正疑惑,便感到顾戚在水里用指头在他身上几处按,由脚踝到膝盖,甚至戳了他屁股蛋一下,接着还戳他肚子、胸、背,碰他肩头时,头已冒出水面。
“师傅身上有这么多疤,定是受过很多能要命的伤,我身上没有这样的疤,我害怕受伤,我……”顾戚低下头,细声嗫嚅,“我……我怕死。”
“哈哈!”席墨生笑得豁达,“戚儿,人本就应该怕死,只有害怕死去的人才会努力求生,怕死并不胆小,是惜命。
席墨生摸摸徒弟的脸,在可爱孩子跟前,铁汉都禁不住柔情。
“戚儿,你有师傅以及那么多哥哥珍视,当然必须爱惜自己,师傅早就对天发过誓,来日谁人要是伤得你分毫,师傅就要他翻倍偿还。”
“哦……”顾戚沉吟了会儿,问道:“那大哥身上那么多伤,师傅也有伤,意思是大哥和师傅都不爱惜自己了吗?”
“师傅和你大哥才不一样!”席墨生赶紧撇清,“师傅身上这些都是从前练功和在禁军训练时受的伤,不会要命,你知道师傅的工作可得多重要?师傅要是不怕死,见火就冲,见坑就跳,随随便便就挂了,那圣上怎办?你大哥啊,就……不一样。”
席墨生本想骂顾依几句,但思及徒弟很崇拜亲大哥,他不该任意说顾依的不是,便干脆转移话题,“戚儿,你这阵子跟师傅到处验尸,就算不怕死人吧,你就不觉得尸体的味道恶心?”
顾戚抓头,一脸懵懵懂懂,“味道……嗯……没什么感觉,是习惯了吧。”
“习惯?”席墨生摸不着头脑,他徒弟平日不脏乱,身上不臭啊,怎会习惯臭味呢?
顾戚淡定地解释:“以前我们八兄弟睡觉的地方旁边是茅厕,味道就是那样,我和霸儿的工作是挑粪,天天得做,别人说臭,不过我和霸儿不觉得呀,还有天冷的时候,我们的小屋子会透风,大哥说那样会冷死,就带我们去马厩睡,那里的味道也是这样。”
席墨生蹙眉,他对顾依和弟弟们在顾家的待遇略知一二,以往他和八子中任何一人都算不上有交情,即便知道也没有多大感触。
今时不同往日,徒弟顾戚已稳稳住进师傅席墨生的心窝,于是第一次听当事人亲口叙述这不堪的遭遇,席墨生的心就像给扎了刺儿那样不舒服。
顾戚没留意师傅变脸,兀自接着讲,用那孩童稚嫩的嗓音说着席墨生听得头皮发麻的事。
“死人也不可怕,他们都不会动,只会慢慢地烂,从前家里死了人,都是我们几兄弟挖坑给埋……”
这话令席墨生留上心,暗忖顾秦这人怎么回事?家里的死人居然能多得令小孩子看尸体看得麻木?而且还是在自己家挖坑埋?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顾戚还没说完,“……有次有个人是烧死,焦焦的味道还挺香,那时我们几天没吃过饭了,大哥把那人的脸割下来……”
刷拉!席墨生陡地从桶中站起来,惊恐地俯视仍泡水里的俊俏小宝贝。
“你……你大哥……给你们吃……”席墨生说不下去,他因惊愕而禁不住眼皮跳动,眉角抽搐。
“大哥和我们说人不能吃。”顾戚天真无邪。
席墨生吸口气,坐回桶中,揉着胸口安抚自己剧烈的心跳,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问:“那为什么割脸?”
顾戚耸肩,“是大人的命令吧。”
“顾秦?”
“我不知道……”顾戚眼神游离,像是觉得这话题无趣,他拿起挂在桶边的布,绕到席墨生身后去给席墨生擦背。
席墨生自觉这问题问个小孩子也不适合,顾依是六年前离家当兵,那么那时顾戚只有五岁,一个五岁的小孩记不了多少细节,若要追究顾秦家里藏有可疑尸体的事,只有那个做大哥的能给得出靠谱的线索。
“戚儿,你想你大哥了吗?”席墨生问。
“想!当然想啊!”
席墨生把徒弟抓到身前,换他给徒弟擦背,擦着这纤瘦的小身板,回想这身躯幼时吃的苦,他终于第一次对顾秦生出憎恨的心。
并且稍微理解了顾依的卑微心态。
在这样残酷的环境带着七个弟弟挣扎生存,实在很难活得像个人。
“师傅明天带你去找大哥。”
“好呀!”顾戚转身跳起,扑进席墨生怀里,把席墨生紧紧搂着。
是夜,席墨生亲自把所有验尸单整理成卷宗,至此,他已能肯定洪德川毒杀案和顾依投毒抗敌一事没有关系。
席墨生接下来打算亲自去一趟洪德川下游,查出在那里丧命的一百一十人究竟是如何中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