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烟峡曾是一处拥有平整农田的丰饶之地,由于是通往天都山的要道,自西夏开国以来便经历多不胜数的争夺战。
好好一块适合安居乐业的土地,就这么渐渐荒芜至杳无人烟。
靳绍炻跟随宋河率领的一支千人骑兵沿着河谷行军,少年越跟越不安,终于鼓起勇气策马追上宋河。
“将军,再前进就到夏军的堡寨,我义父说,那里曾有支军队因夏军放火导致的浓烟迷失方向,结果全军覆没!”
宋河笑笑,“你说的那堡寨,半月前已被王爷打下。”
宋河身边另一将士补充:“放火需要有所准备,王爷早知敌军曾用过这套战术,于是半月前离开永乐城时就一路奔袭至此,杀了敌军个措手不及。”
“按王爷原本的计策,这里是要等泾原路援军去打……”宋河问那位将士,“王爷怎么忽然改变计策?”
“王爷狼呀!”那将士豪迈地应,“当时我跟着王爷攻下永乐城,大军气势高涨,王爷没有半句交代,率领我等千骑拍马猛冲,大家都以为目的是去支援你和邹昊,没人想到王爷半途改道杀进这里,杀就杀呗!我们顾家军啊,就是跟着王爷杀进阴曹地府,也不怕!”
周遭听见这将士说话的人立即附和,纷纷对安定王的勇猛赞不绝口,这沸腾起来的慷慨豪情,霎时就令靳绍炻确切感受到顾家军对安定王抱持的绝对忠诚。
靳绍炻的心怦怦跳得用力,双颊亦发烫,他默默在心底祈愿,有朝一日定要追随安定王作战。
顾家军骑兵没多久就抵达那座夏军堡寨,由于当时顾依带兵攻打是来去匆匆,且还得接着赶去石门峡支援,便没有留下兵马驻扎,未免夏军重回堡寨,顾依当时下令把寨中士兵屠杀殆尽,此时回来,堡寨仍维持离去时的惨状。
靳绍炻在永乐城时就已见识过安定王攻城后的遍地尸首,当时他被留下,因不知该做什么,就加入清理尸体的善后工作,起初几日他天天吐得晕头转向,幸好留下的顾家军很照顾他,没逼着他工作,兴许是看他年少吧。
有了那次经验,靳绍炻现下便能淡然处之,他听从宋河的指令,和众将分工清理尸体。
天黑之前,夏军尸体被拖到寨外一处空旷草地,以火焚烧,这火燃至黎明方熄。
日出,宋河集结众将,蓄势待发。
“王爷有令,一兵一卒不可少,你们明白王爷的意思。”宋河说道。
众将面色冷峻,肃静无声,靳绍炻在跟随顾家军之前,不晓得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即便只是一动不动列队,也能散发令人畏惧的杀气。
宋河顿了顿,接着说:“王爷要让敌军知道,没烟峡,再不是我军不敢踏足的夺命之境。”
“见敌则杀,不留逃命活口。”宋河语毕,轻挥一下手,众将依旧不应声,动作划一地跨上马背。
仅接受顾家军两周训练的靳绍炻无法整齐跟上大军迅捷的动作,虽没人责备,他还是难为情地低下头。
“靳公子。”宋河对靳绍炻的态度一直很是有礼,靳绍炻认为他是给自己义父面子。
“我把军队分为八队,四队先出发,据你先前所绘地图,自四条道路深入没烟峡荒僻之处搜寻伏兵,另四队则延迟出发,起支援用途,王爷事先有言,你的任务是画图带路,现下你算是完成了任务,可以留在寨中等候。”
靳绍炻塌下嘴角,他正满腔壮志,宋河的话无疑就是当头凉水。
“王爷不让我作战?”少年很是不甘,摸着身上背着的弓,“我这几日勤练拉弓,已经可以绑着沙袋把弓拉满。”
“你的努力我们都看见,但王爷有令,此战不得有一人损失,王爷如此强调,背后必有用意,我等绝不能违背。”宋河斟酌了下,免去了委婉说词,直言道,“此战凶险,偏偏这是你的初战,我不敢冒险。”
靳绍炻睁大眼,他听出宋河话中之意,不许他作战并非安定王的意思,而是宋河的个人主张。
少年深吸口气,倔强回道,“王爷虽还没正式承认我是顾家军一分子,可我已决定全心全意为王爷效力!王爷的命令,我一定遵从!宋将军你放心,我要是真给敌军杀了,你便回报称我临阵脱逃,那就不是王爷的责任,你大可以把我尸骨烧成灰,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连累王爷威望!”
少年振振有词,激昂的尾句犹有回音,宋河怔了片刻,和身边将士互看一眼,随即豪气地吼:“好!”
“不枉王爷对你用心,果然是好孩子!”宋河拍打靳绍炻肩甲,“你跟着我,我说杀,你要是退,就一路退回家里去!以后别和人说你在顾家军里待过!”
靳绍炻大喜,他虽好奇宋河说安定王对他用心是用的什么心?可当下没闲暇多问,便暂不去想,打起了精神跟随军队离开堡寨。
宋河是主将,不宜打头阵,得殿后指挥,靳绍炻在他带领的百余骑中缓行,行军安静得不可思议,无人出声,甚至连马匹的呼吸都轻如风吟。
焚烧尸山的烟仍弥漫在空气中,不至于浓得看不清路,但起了一定程度的掩护作用。
队伍行到一处干涸的水库停下,宋河以手势下达指令,众将下马藏于水库下,备好弓箭等候。
靳绍炻把箭搭上,他的手因不懈练习拉弓,手指多处划伤,手臂则因长时间绑缚沙袋而布满瘀青。
四日前,宋河天未亮就离营,且是分了两队,靳绍炻后来才知第一队在半夜便离营,偃旗息鼓,低调得没有其他人察觉。
离营一天后的夜里,靳绍炻和大军一起休息,宋河给靳绍炻一个包裹,说让他用上。
包裹里有一枚弓手使用的板指,能防止划伤拇指,还有一卷染黑的纱,凑近能闻到浓郁刺鼻的药味,宋河见他懵懂,提醒他说那是顾家军独有的药纱,只要不沾水,药效便可持久,有伤治伤,无伤可起缓解疲劳之效。
靳绍炻把药纱缠在手指和手臂,连日酸痛果真减少许多,他有信心自己能拉出有生以来最具杀伤力的箭。
少年憧憬关于安定王的一些传闻。
——狼王百步穿杨、一箭破颅、是战神转世。
奈何,更多人说狼王是恶鬼化身,近身家将皆残暴冷血,铁蹄踏过之境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荒谬。
面对常年干扰边境百姓生活的敌人岂能仁慈?
安定王要不是宁可背负骂名,不折手段杀敌,如何短短数月就收复被敌人占据了十几二十年的土地?
靳绍炻如何能有机会返回出生的永乐城,见到母亲的坟,还找到父亲的遗物?
风吹、草动。
远处传来沙沙声响,宋河探出头,见人影攒动,人数不多,数十而已,他按兵不动,不多久,就见一大队敌军步兵涌来,看情况是人数少的伏兵发现早前出发的军队,便唤援兵来攻。
宋河以少诱多的计策成功,他一声令下,列好队形的众将轮番起身发箭,箭无虚发,一队接着一队,不给敌军片刻喘息,须臾,目测有两三百人的敌军就折损过半,分散溃逃。
安定王言不可追,没说不可围,此战若放走一个敌人,敌军便还会再来。
宋河下令半数人继续埋伏,半数上马随他赶至另一处去堵。
靳绍炻是宋河的那队,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和畏惧,他因识路,无需紧跟看过地图的宋河,他能赶在宋河旁边,甚至略有超前。
到得另一处水库,正好看见一队人马自一小道跑出,队形整齐,是自己人无误,宋河径直过去迎接,两队人碰面便集合成大队,冲那小路跑去,很快就遇到在后追赶的敌军。
人数此时偏少的敌军收不住势,来不及退,顷刻就遭歼灭。
宋河接着如法炮制,留小队埋伏、带大队去别处汇合,他必须把握时机,在敌军有机会出境传信之前肃清这片旷野。
宋河不停下,靳绍炻自然也不能停,少年两次遇敌后就掌握了主将战略,第三次看见敌人时,他没等主将号令,直接拉弓发箭,正中敌人眉心。
天色逐渐变暗,宋河带的大队绕了一圈回到堡寨,散布在外的七支小队于同一时辰燃起篝火,示意暂时不见敌军踪迹。
当夜,全军依然处于戒备状态,主将有令,何处若燃放响箭便立刻去围。
将近天明的时候,靳绍炻的眼皮快要合起,忽地一支响箭破空,负责那处支援的小队旋即出发,没多久另外又有两支响箭一齐在空中炸开,两队人再出。
堡寨剩下的人数不到三十,当再有一响箭破空,靳绍炻跳上马背,却闻宋河低喝:“有诈。”
三十兵将严阵以待,宋河沉思了会儿,下令道:“放火烧寨。”
熊熊大火冲天攀升,呛鼻浓烟随风飘散,眼看就要把旷野淹没。
众将以湿布掩鼻遮面,上马离寨,静悄悄遁入浓烟。
宋河记性超群,走过一次的路线就能记得,他打前头带路,依序汇合未有发放响箭的三支小队。
“另四队可能已遭敌军制服。”未免损失加剧,宋河狠心走险,“由现在开始,见到会动的影子便追,确认是敌人便杀,无需等候指令,走散紧记保命,埋伏直到黎明才返回堡寨集结。”
五百骑兵听令,比之昨日更谨慎行军。
如宋河所料,找到第一处燃放响箭的地方时,只见马匹不见人,四处有厮杀痕迹,不见尸首。
宋河略心宽,他的兄弟们也许还活着,只是不敌敌军而躲藏。
忽地远处有声响,最近那方向的人马默契地分出一批去探,宋河下令队伍继续走,途中陆续有人掉队,直到最后只余十几人。
靳绍炻紧张得牙关发疼,他从不知道军队可以这样分散对敌,要是队中有人趁机逃役,没有履行主将的集结指令,此战岂非不战而溃?
靳绍炻又想到宋河说安定王强调一兵一卒不可少,少年认为最可能的理由是此战没有得到朝廷批准,是安定王自作主张,若是战败或折损,安定王定当受责。
少年抿唇,坚定起誓——不能死。绝不能死。即便断手缺腿也得爬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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