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寅收到张慈来信通报夏军动员四十万围攻安定王驻守的石门寨时,既惊且忧,惊的是他谎报夏军集结庞大兵力竟然成真。
忧的,当然就是顾依安危。
皇上下旨要枢密院调遣过去的援军还迟迟未有出兵,萧寅稍加打听,得悉是军中军师表示卦象不吉,暂且不宜出兵,主将便信了。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前线情势瞬息万变,主将肩负军队存亡的责任,即便有朝廷的旨意,主将也有绝对的权力制定适当的战策。”萧儒对正准备向朝廷参那主将一本的儿子这么劝说。
“呔!”萧寅愤愤抛下毛笔,“我问过王药,王药说西北近期很可能会有暴风雪,暴风雪过后,敌军再强大的兵力也会遭到冲击,我方要是能赶在暴风雪后乘虚追击,必能事半功倍。”
“王药是何人呢?”萧儒问。
王药通过了科举乡试和省试,并且名列前茅,双元及第,然而一日未通过殿试,他仍还是一介平民,没有资格给朝廷出谋划策。
“寅儿,你主掌枢密院,该以大局为重,你这般感情用事,极易引来祸端。”
“派兵退敌不是大局?”萧寅沉不住气。
萧儒平心静气,“你现在的心思是要退敌还是救安定王?你就是不老实说,你还道我看不出?”
“我救他就是为了大局!爹!您自个儿也说了,朝中重文轻武,前朝老将纷纷让后嗣习文弃武,能打仗的武将会越来越少,像顾依这样实打实磨练出来的大将,不是科举武试能选得出来!朝廷徒有兵马却缺了良将,大局如何稳固!”
萧儒摇摇头,脸色透出一丝阴郁。
萧寅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发泄完后就给父亲斟茶。
“孩儿冲动了。”
萧儒没有接过茶杯,他严厉地瞪视萧寅,“我已亲自问过枢密副使,枢密院根本没有收到靳克正的来信,你上奏称夏国求和意愿为假,囤积兵力入寇为实,都是你个人猜测。”
萧寅不示弱,冷静回应,“圣上信的就是实,且现在虚已成实。”
“虚虚实实,那也是瞬息万变,你可曾想过这谎言若遭戳破会有何下场?”
“我既为枢密使,就有权力度量情势、伺机而动。”
“前提是你的出发点必须中立。”
“我怎么不中立了?”
萧儒扶额,“你要爹提醒你多少次?你偏袒安定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顾依是戍边猛将,我主掌国家军事,那我偏袒他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问题不在于你是谁。”
萧寅心累,“顾依怎么了?出身不好又怎么了?圣上都不在乎他的出身,爹,您凭什么看不起他?”
萧儒垂眼默然。
萧寅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或至少叱责几句,没想到父亲竟是淡然,他不由得心虚,端着茶准备道歉。
“你想错了。”萧儒忽然开口。
萧寅蹙眉,等着父亲往下说。
“圣上比任何人都在乎安定王的出身,因而才会如此宠信安定王。”
萧儒捡起萧寅摔到地上的毛笔,笔尖沾上一点红墨,再点入杯中茶水。
红墨在清澈的茶水中缓慢晕开。
“安定王不是顾秦亲生。”
“他由内至外和顾秦一点不像,顾秦也没把他当人看,肯定不是亲生。”萧寅回忆去年陪顾依找吕琛查探身世的经过,虽后来没有得到确实结果,可已能大概捋出顾依是顾府婢女在外和人私通诞下后又被羊邢抢回去当家奴养的线索。
萧寅感觉父亲不会平白无故提这事,便问,“爹,您知道顾依亲生父母是谁?”
萧儒颔首,毛笔又再沾了一点红墨,“安定王的父母都过世了。”
“有坟吗?有还在世的亲人吗?”萧寅急问,他觉得顾依定会很想拜祭亲生爹娘。
“有是有的。”萧儒把蘸墨的笔尖又渗入茶杯,“他有一位兄长在世。”
萧儒搅动了下笔,杯中分两次渗入的红墨立即混合在一起,使杯中化为均匀的红,仿佛一杯鲜血。
“在哪儿?”萧寅坐下来问。
“你不妨仔细想一想,在你见过的人之中,有谁的五官、气质,和安定王有几分相似。”
“啊?我见过?”萧寅陷入沉思,他一时间没有半点头绪,视线无意识地飘过书架上一排兵书,这些书中知识他曾在军旅途中分享给顾依。
当时顾依问:“萧大哥,你很小的时候就背了这些书吗?”
“嗯,我五岁给太子伴读,那时就开始背了,太子现在都当皇上咯。”
“皇上也是从小背书的吗?”
“那当然。”
“那皇上一定和王药一样聪明。”
当时两人在营帐里,没有旁人,萧寅也年轻,不在意顾依说的话有冒犯之意,反而还接下话题。
“聪明确实,不过皇上和军医不是同一种人。”
“皇上是怎样的人?”
那年,顾依十七而已,皇上二十二,萧寅二十三,都还是白白净净的少年模样。
“皇上和你有点像。”萧寅当时就这么答。
现在回想起来,萧寅肯定自己并不是乱说,当时他确实是认为顾依和皇上长得神似,只后来顾依像发芽的苗子那样向阳生长,高大又健硕,自己还差点输了,而皇上蓄了胡子,又久居宫中,年少的朝气和英姿给磨平,样貌渐渐温润稳重,和顾依长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爹!您说笑!”萧寅拍在桌上的手不自禁颤抖,晃得杯中血红色的茶泛起一圈圈涟漪。
萧儒摇头,“这种事,岂能当笑话说?”
盐洲城外五十里。
尉羽盛和龚成两军扎营一夜后,另四路厢军陆续集结。
四路军在先前的大小战役皆取胜,缴获了敌方所有辎重和粮草,龚成统计后估算大军至少可以坚持一个月。
“王爷说三日内城门不破就退兵。”尉羽盛说。
龚成颔首,“敌军四十万不仅无法攻破石门寨,还因风雪毁于一旦,我军区区六万,确实应当谨慎。”
龚成这话未得到其他将领的同意。
河东路和秦凤路两位大将先前遵从《统一指挥》所列明的策略行军,沿天都山西面扫除了盐州城周遭小寨,缴获敌方大量资源,两将认为应当趁此时机全力攻城。
熙河路和欢庆路则按指挥掐断了盐州城的粮道,并在没烟峡迎击败逃的敌方主力,且战且胜,堪称无往不利,率军的两位将领也觉得此时盐州城已被孤立,可以轻易拿下。
“安定王难道是不信张大人的指挥?”一位将领发问。
“安定王即便是身份不凡,在战场也只是武将,就该和我等一样听从谋士之策。”
“对呀,至今为止,张大人给我们的《统一指挥》可说是料事如神,指挥的最终目标就是大军集结于盐州城下,下一步自然就是放胆杀进去!”
“可不?安定王莫非是怕了?”
“抑或是不想张大人居功而刻意阻挠?”
“他现在人在哪儿呢?”
“打累了,回夫家找相公了吗?”
面对众将对安定王的不信任和鄙视,龚成只是无奈,他知这四路军的将领是因还未曾亲眼见过安定王作战才会这么想,那并不难理解,毕竟安定王着实太年轻,且还天下皆知他被圣上下降为人妻。
圣上这招真是狠啊,龚成默默感叹。
“什么统一指挥那么厉害?我看看。”尉羽盛开口。
龚成灵机一动,他知尉家是萧家家臣,先前钟普就怀疑那指挥不是张慈手笔,而是萧寅,要是尉羽盛熟悉萧寅笔迹,或许可以看出,
龚成立刻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卷书递过去。
尉羽盛拿上手就翻,看了两页便说:“这分明是安定王的字。”他合上书,还给龚成,义正词严地道:“安定王是圣上钦点大将军,授予军事最高指挥权代表的虎符,这书不管是谁写的,除非孙武显灵吧!否则,你们要是不听安定王号令,这城不管能不能破,我回京必将你们不服军令的实情告知圣上!”
尉羽盛有禁军指挥使这层身份,且还有萧家这座靠山,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众将即刻收敛。
龚成见此成果自然放心,现下己方阵营后方空虚,即便前锋士气高昂,也不得不谨慎至上,谁晓得夏军是否还有后援?
“那此三天我们就按指挥所写,维持六路之分交替攻城,一面扰乱敌人城头守卫,一面寻找破绽进城。”
龚成的提议得到赞同,众将立即返回各军去做准备。
龚成回头见尉羽盛在细读指挥,禁不住问:“这真是安定王手笔?”
“先不论笔迹,这本指挥的用字遣词浅白易懂,啊,这错别字,我认得,当初见他写错我还笑过……”尉羽盛干咳两声,语气又更断定,“是安定王写的。”
龚成屏息,心思不由得回到往昔赫赫有名的景家军,景家抗辽、伐夏,平内乱,出兵无一次不是凯旋归来,那一门武将,没有几个读过诗书,却各各无论男女都是天生战将。
就连曾贵为皇后的那位,也是能拉开长弓的巾帼丈夫。
“安定王……不愧是景家后人。”龚成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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