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生,你有兄弟吗?”
席墨生掰起手指数。
赵珩烦躁,“拿来。”
“是陛下。”席墨生赶紧把查案结果双手奉上,还不忘接着回话,“臣幼时和堂兄妹住一屋檐下,至今过节见面仍相处融洽,臣少年时期习武,其中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的同门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臣考武试时,结识了……”
“行了,朕对你有几个兄弟没兴趣。”赵珩翻开折子。
席墨生闭上嘴,没了殿帅头衔的他,安安分分跪着等皇上赶人。
赵珩阅毕折子,敛眉沉思,片刻后问:“证实那围琼林苑的二千五百人和顾依无关之后,又该如何?”
“臣会继续查真正的幕后主使。”
“需要查吗?”赵珩揉着太阳穴。
“嗯……”席墨生垂下眼皮,“能篡改军户记录的人确实就那么几位。”
赵珩叹气,把折子扔到墙角,“那几位,朕会等他们自首,你千万别去招惹,朕不想连你也给人害得翻不了身。”
“陛下……”
赵珩语气突变,嫌弃地瞪眼含泪光的席墨生,“原来就没什么本事,你若出事,朕也不愿多费心思保你。”
席墨生扁嘴,低头嗫嚅:“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
“贫嘴。”赵珩抓起案上一牌子扔过去,“回殿前司复职。”
席墨生接了牌子,却没有谢恩,赵珩不免奇怪,问道:“想升官?”
“不是。”席墨生伏下身,“陛下,臣想……请辞。”
啪!赵珩愤愤拍桌,席墨生却文风不动。
“陛下息怒,臣只是不想留在殿前司。”
“那你想去哪儿?”
席墨生跪直身,正正经经言道:“臣想续任提刑官一职。”
赵珩挑眉,“无心于京城了?”
“正好相反,陛下,您曾训斥臣历练不足,臣以为,所谓历练就是资历,为官久了自然世事练达,但最近臣有了新的想法。”
赵珩默默牵起嘴角,席墨生便接着说,“臣发觉,年岁增长并不等同眼界开阔,反之,思想常年困于一处,不仅眼界局限,心胸也会变得狭隘。”
“你说朕呢?”
“没有!臣说的是……”席墨生抓抓头,吞吞吐吐,“说的是……臣自己。”
赵珩烦闷的心稍感疏解,便不再刁难,温和地问:“为何会这么想了?”
“陛下不是明知故问吗?”
“皮痒了吗?”
席墨生正色,“是皮痒,陛下,臣护安定王不周,该当受惩,请陛下责罚。”
赵珩瞅着席墨生片刻,暗叹真是近朱者赤,与此同时也明白,席墨生跟了顾依半年,如今顾依闹出这茬,他若无痛无痒地全身而退,迟早遭人非议。
“三十板,自个儿去领吧。”
“谢陛下!”席墨生精神得像是领了顿赏。
席墨生走后,雨渐渐小了。
赵珩换一身便服前往斋宫,顾依此时就在斋宫。
赵珩心知把顾依带进宫里不是明智之举,刘燕文说得没错,顾依逃狱,按律必须关回大理寺。
然而,情感湮没了理智。
赵珩预感若错过这次出手的时机,便再无机会以兄长的身份袒护顾依。
越近斋宫,赵珩便越察不妥,他布置的侍卫本是席墨生的旧属,可却见多了一批内侍,更叫他不安的是这批内侍之中混有太后的亲信。
顾依企图刺驾的行径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澄清,且他还明目张胆逃狱,放任野兽扰民,甚至还有挟持萧寅幼子的嫌疑。
这般罪状条条的一个人居然待在宫里,惊动太后是难以避免,只没想到如此之快。
赵珩来到门前,门外众人跪迎。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赵珩问带头的内侍。
那内侍回:“回禀陛下,奴婢等奉太后旨意,对安定王,施行家法惩戒。”
赵珩咬牙,太后这施罚的名堂着实刁钻,他对顾依待以兄弟之情,那太后以家法之名惩治顾依便理所当然。
若今日阻止太后,那顾依就得以罪臣的身份受惩。
“太后怎么罚?”赵珩问。
“回陛下,太后惩安定王留宫期间,每日笞三十,跪省一时辰,行刑官已在里头执刑。”
“开门!”赵珩厉声命令。
侍卫把门推开,对这门就见摆着长凳,顾依趴于凳上,身上只一件湿透的中衣,凳旁各立一内侍,手举一把细长笞条。
啪!笞条甩落。
“住手!”赵珩跨过门槛时不慎绊倒。
刚扬起笞条的内侍立刻收手跪到一旁,顾依见是皇上来了,也滑下凳跪着。
赵珩推开搀扶自己的人,拐着脚走向顾依,怒气冲冲,“朕准你挨打了吗?”
顾依手撑地磕下头,却迟迟没有出声,浑身还瑟瑟发抖,他湿透的衣紧紧贴身,浑身脏污还腥臭。
是血迹?
“陛下……罪臣……”
赵珩不等顾依有气无力把话说下去,弯身就要扶,不过边上侍卫已赶来代劳,一左一右把顾依托起来。
“陛下,太后所赐家法,臣必须受之,请陛下……稍候。”
“明日再说。”
顾依推开搀扶跪下,“陛下,臣已受二十笞,没有大碍。”
“你以为朕眼瞎?”
“陛下……”顾依捏住赵珩衣摆,“臣不能回大理寺,求陛下……成全。”
赵珩心痛且愤怒,他猜想顾依有合理的原因逃狱,却没料到顾依其实是不能留在狱中。
顾依这全身的血,看来是在狱中沾上,有人要在狱中杀他,他便逃来宫里。
宫里凶险,可毕竟……
还有皇兄护着。
雨还淅沥沥地落。
“给安定王打伞。”赵珩退开。
顾依主动趴回长凳,笞刑于是继续。
赵珩没有离开,他就站在檐下,目睹笞条一下接一下颤动顾依皮肉,并一次又一次克制自己喊停。
十鞭很快就结束,可还有跪刑。
内侍把顾依扶下凳,给他调整好跪姿便翻过沙漏计时。
赵珩走过去,拿走侍卫撑着的伞,“退开。”
侍卫往后退出数步,赵珩在顾依面前蹲下,伸手扶着顾依面庞,触手极为冰凉。
“陛下,臣撑得住。”
“我撑不住。”赵珩再靠近些许,把顾依轻轻按到自己怀中靠着。
赵珩自觉这应该是感动天地的一幕,可偏偏老天不赏,没肯停雨。
“皇兄……今年……一定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赵珩梳开顾依额前散落的发。
“依儿,朕一定履行诺言。”
朕会护你一生。
X
赵珩是先帝长子。
是独子。
于是顺理成章是太子,是天子。
赵珩童年时期唯一的同龄玩伴是伴读的萧寅,虽有那么一阵子还不懂事的时候,他俩曾兄弟相称,可很快就各别明了彼此是君臣之分。
萧寅有两位亲兄长,赵珩很羡慕,只是不曾表现。
赵珩有三位皇子,长子和次子是双胞,比太子年长两岁,赵珩有心弥补自己的遗憾,便要三位皇子从小就一起生活,即便太子去年已迁入东宫,赵珩还是明令三位皇子一起学习。
几个月前,太子当着大哥的面,把大哥送给他的一个木雕玩偶丢进御花园的池塘里。
大皇子不但没生气,还跳进池里捞,吓得宫里人仰马翻。
赵珩不姑息,处罚了太子,太子的脾气极硬,往日受罚都不会哭泣,可这次只屁股挨了爹爹几下篾条就哇哇大哭,做爹的终于不忍心,抱着儿子哄,“哭什么?爹爹委屈你了?”
太子抽嗒嗒地说:“大哥……把二哥……不要的玩偶……给我……”
这孩童之间的纷争,看似芝麻绿豆,赵珩却没有敷衍,叫来了两位皇子问话,得知那木偶是大皇子亲手所雕。
大皇子的第一个成品有瑕疵,便给了二皇子,太子见二皇子有,自己却没有,已经生了几天闷气,隔几日大皇子才给他一个,太子便以为是二皇子嫌弃的。
误会解开,兄弟冰释前嫌,至今没再闹过别扭,感情还越来越好。
赵珩很是庆幸那晚他不是对哭闹的太子加以打骂,而是把太子抱进怀里宠。
此刻,赵珩便如法炮制。
顾依后背鞭伤极重,前胸还有肋骨断折,趴不成,卧不得,他跪坐着让太医处理背伤,身子不住东歪西倒,不知是困的还是累的。
赵珩看不下去,便坐到床上,像搂太子一样,把顾依搂在身前。
“当心弄。”赵珩叫醒发呆的太医。
顾依乖得不似平时,或许他是真的筋疲力尽,既不躲开,也不说那些臣子总要对君王说的违心话。
太医剪子镊子并用,挑去顾依背后一片片看不出是皮还是肉的血块,赵珩凝眉,他无法想像这会是什么感觉?
“感觉怎样?”不懂便问。
咔嚓。太医剪断一团模糊的东西。
顾依身子一震,“疼……”更深地埋入赵珩胸怀。
真是问了废话……
赵珩轻拍顾依屁股安抚,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退下那遮掩察看。
顾依出手挡住。
“放手。”赵珩故作严厉。
满是瘀痕和擦伤的手慢慢垂下,赵珩便一口气拉下。
顾依两块腚儿见光,赵珩暗自惊叹了那么一下,果然骑马打仗的男儿都养得一对壮实臀腿。
三十笞刑的伤势看起来不严重,仅仅数道青黑浮肿。
“上药。”赵珩吩咐另一位待命的太医。
太医应声过来,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给安定王敷药。
顾依苍白的面颊浮上红晕,赵珩摸他面额,“你真是铁打的身子,这般也不会发热。”
“陛下,臣的寒病还没痊愈。”
“这么老实,可真不像你。”赵珩吩咐再唤一太医来给安定王看旧疾。
“琼林宴一事未查清楚之前,朕还不能让王药见你。”
“臣明白。”
给顾依处理笞伤的太医完成了任务,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安定王的脚似乎有伤。”
“看看。”赵珩说。
太医卷起顾依裤管,露出随意包扎过的小腿,肿得不像话。
“依儿,还有哪里有伤?快说!”赵珩叱。
顾依动动脚趾,“袜子……”
太医把袜子也退下,却有些困难,便用力一拉。
“唔!”顾依缩脚。
太医看清自己刚刚是把安定王的大脚趾甲给拔下来了,立即磕头求饶。
“没事……本来就……断了的……”身后太医又剪了块烂肉,顾依已感觉不到脚趾的痛楚。
“小心些。”赵珩瞪太医。
太医磕头应是,如临大敌似地应付另一只袜子,幸好这次很是顺利,五根脚趾甲都已经没了。
“是谁对你用刑?”赵珩终于问出口。
“不是大理寺。”
“你以为朕不会查出来?”
“是谁并不重要,只是那背后的原因,求陛下准许臣亲自查。”
赵珩哼气,没再说话。
时过夜半,太医们才终于可以停手,顾依在那之前已不知不觉失去意识。
赵珩决定宿于斋宫,一名太医离开不久后又折返,诚惶诚恐地说:“陛下,安定王毒侵五脏六腑,恐怕……只剩三月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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