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影心口颤了颤,下意识还是想回避。
往后一仰,一缕鬓发还缠在他指尖,鲜血一滴滴渗进她发丝里。只有几丝几缕,却像一盆凉水,浇得竺影浑身冷透。
“小人岂敢?”她想退而退不得,声音也发颤。
“你不敢么?”他眉眼弯起,唇边带着笑,像是在听一个笑话。又道:“想知道为何你处处慎微,却还是被人捉住了端倪?”
……她何时露了馅?被这人捉住了把柄?
竺影清晰地意识到有汗珠自她额上滑落,留下痕迹的地方有些发痒。
下一刻,他竟说:“正是因为你太谨慎了,什么错处都没有,这才是最大的破绽。”
竺影哑然。
她在心里痛骂,这来日的昏君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张了张嘴,终是没忍住辩驳:“殿下不惧杀伐,要处置谁无非一句话的事,何苦特意端了一碗药来,戏弄小人?”
孟闻反问:“是你先戏弄我的,不是吗?我听来些许风声,有关你的过往,当年因毒害妃嫔,与那些死囚一并送进林场。东宫的女史,本应该是个死人罢?是谁帮你改了名,换了姓,使你活到了今日?”
竺影不语,孟闻替她道:“是齐王。”
若真如此,那她还真是罪无可恕。
竺影认命似的闭上眼,说道:“倘若殿下认定小人有罪,且将小人拖出去,就地杖杀了,岂不省事?”
孟闻敛了笑意,说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陆芃听到这动静,再也坐不住了,揪着商音质问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你同我表兄说了什么?”
商音面无表情别过脸去,无可奉告。
她便自己去敲门。
“表兄,我正有事,你先开门。”
竺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又被孟闻拽了回来,偏不应门外的人。
“表兄,开门。”
急促的敲门声转而变成大力的砸门。
“孟闻!给我开门!你到底发的什么疯?”
可是无一人理会,她着急了,索性直接踹门,一旁的商音也拦不住。
巨大的动静像是要把他这宫殿都拆了。
孟闻闭上眼睛,对着竺影无可奈何道:“你可真有本事。”
随即撒开了手,前去开门。
陆芃见了人,赶忙抹干了眼泪,先对孟闻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因何又要打打杀杀?你有什么话不能先问我?好好的又逼问她做什么?”
后骂竺影:“你从前的谄谀哪里去了?宁死也不肯说句软话是吗?”
孟闻一手拦着门,不让她进去,面无表情道:“这些事与你无关。”
“怎么就与我无关?”陆芃哭着道,“当年在掖庭犯下错的是我,原本要被送去林场的人是我,她是去为我顶罪的!”
万万没想到。
“怎么会是你呢?”
他明显有一瞬的愣神,不过又很快归于平静。那一瞬是权衡,怜悯,还是不可置信,竺影看不懂。
起初他笃定,这女官与襄王、齐王的纠葛始于多年前的一场秋猎,可未尝料到始作俑者并非是她。
下毒者另有其人。
孟闻垂下眼,冷声斥她:“你该住口了。”
“让我进去。”陆芃才不管他说了什么,只顾着挤进屋子里。
屋里散落着碎瓷片,地上掺着几点血迹,她忙捧起竺影的手,问她:“哪里来的血?”
孟闻扶着门框,在乌木上留下几道血印。
他看了门外的商音一眼,心情颇为沉重。
屋中尚有不可信之人,屋外也是。
可是眼下,他无法再逼问了。
只吩咐商音:“回去,遣人来收拾这里。”
商音应了声“是”,便也退下。
一片狼藉,潦草收场。
只是经此一遭,竺影接连两日没去洗春阁,陆芃拦着不让她去了。
陆芃如今留在东宫,太子向杜修容开了口,修容也乐意送他一个顺水人情。
可她还是成了孤女,沉冤昭雪之前,只能藏在深宫中,一日一日数着年月过活。
孟闻很少问起她的事,不欲去揭她过往伤疤。
那些陈年旧事如一柄利刃悬在心口,使他不得不去在意,不得不去探究。
日子滑过了三两日,雨过了,天晴了。
陆芃独自一人在亭子里,配置新的香料,借此打发时光。
见孟闻来了,她也懒得起身行礼,只是寒暄一句:“太子殿下,今日得闲了?”
“嗯。”孟闻淡淡应了一声。
陆芃道:“我又新配了几味香料,可以宁神,装进香囊里,你拿去挂在书房吧。”
她递过去香囊,本要就此打发了他。
孟闻却顺势坐下。
陆芃叹道:“想问什么,就问吧。趁我还情愿说。”
孟闻遂问起:“你与她,从前就认识吗?”
“很早就认识,在她入宫以前。”陆芃没有否认,也没说起更多,就好像她们之间仅仅是相识。
“后来呢?”
陆芃道:“后来你知道的,她父兄获罪,我家中遇难,就都进了宫。”
孟闻道:“我问的是,她是怎么到了静和宫?”
她动作忽然一滞,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捣着香料。
“表兄问我吗?静和宫里的事,外头的人哪里知晓?”
孟闻道:“我若能问静和宫的人,就不会来问你了。”
陆芃避重就轻道:“我只知晓齐王曾于她有恩,或许留在静和宫,是为了还这一桩恩,她最不喜欠旁人恩情。又或许——齐王许诺了她什么事。她有没有同你说起过,她情愿进宫,是为了救她家人?不然她本不必像我一样,被关在这里。”
“她与孟晓呢?”
陆芃仅仅撂下一句:“不清楚。”又开始费劲捣起香料来。
“当真不清楚?”
陆芃道:“不然呢?我从前在栖梧宫,闲着没事打听静和宫的事做什么?”
“好,我知晓了。”孟闻像是察觉到什么,却也没在问下去。
临走时,陆芃突然道:“表兄,你带她去云琅吧。”
孟闻问她:“是她让你同我说的?”
她点点头,又摇头。
矛盾得很。
“是我替她说的,我欠她的。”
哪怕多年隔阂,陆芃自以为还懂她。
竺影没给出他想要的回答,这几日气氛有些紧张,她压根不想多到孟闻眼前晃悠。
直到徴音替太子传话,寻到竺影房中。
“殿下要见你。”
话音落下,屋里也落下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竺影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道:“你带我过去吧。”
徴音却道:“殿下不在恩光殿里,在揽春台。”
“揽春台?”
竺影不知道他为何偏偏选了这么个地方,须知不久前的春宴,她正是在这里与孟明谌见了离京前的最后一面。
大晚上的,提灯走夜路,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
无数的枝条横在夜幕中,撕裂了惨白的月亮。
竺影站在台阶上仰头张望,他站在春台上,唤她上来。
她拾阶而上,目之所见也愈发开阔。果然这处风景正好,可以看到一整轮完整的明月。
可是再走近一些,她就不敢了。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周围没有旁的侍从,玉冠在夜里散着莹莹微光,轻薄的广袖浸在月光里浮摆。恍然间,如遗世独立。
竺影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行礼道一声:“殿下。”
闻声,太子的目光倾过来,他说:“走过来些,这处月色更好。”
谁来与你赏月啊?
竺影暗自咕哝着。
正是两党相争,剑拔弩张之际,她满心忐忑前来赴约。
这人却说今夜月色很好,邀她到春台之上,赏同一轮月光。
他好像忘了,前几日他曾以她性命相要挟,迫使她屈从东宫。
竺影没给出他想要的回答。
春台落下的月光成绮,夜风微凉拂过钗头,惹得碎发如愁绪飘动。
今夜的他,却过于温和。
这温和让人不寒而栗。
竺影慢慢朝他走过去。
待她过去了,孟闻却只是赏月,不开口。
“殿下应当有许多话想要问我,为何此时没有问起?或许殿下想知道当年竺家流放三千里,我又是如何入的宫。想知道我是怎么从林场里活了下来,襄王的腿伤又是怎么来的,还有……他为什么恨我。”
他目光侧过来,看着她道:“可以不说。”
他为何不问了?是因着她替陆芃顶罪的事,于心不忍吗?
其实她早就备好了那一套措辞,只等他问起的。
竺影道:“其实没那么多弯绕,几句话便可说清,也免去殿下每日猜忌了。”
孟闻偏过头,其实他不想在此时听这些,他只信人濒死时的“真话”。
可当她慢慢说来,如弯绕的风一样柔和,孟闻遂由着她去说了。
“宁朔十一年,天灾过后,秋草稀,走兽绝。
“本该封山、休渔,让天地万物休养生息。皇家却在林场办了一场极尽荒唐的秋猎。林场里没有足够的猎物,是故死牢里的囚徒,犯了错的宫奴,都成了诱饵,诱着藏于深林的豺狼虎豹出没。
“我也在其中。”
孟闻显然高估了自己,他无法做到眼前人这般平静,平静地诉说国朝残酷而荒唐的所为。
他问:“既不是你的罪过,为何要去?”
“因为殿下的表妹,她蠢啊。她去了必死无疑,而我,有三两分把握能活。”
竺影接着道:“十二岁那年,我随父亲去过一次林场,熟知那里的地貌,知道怎么用草药遮掩气息。所有的人中,我是藏得最好的那一个,我以为这样就能活。可秋猎结束前,襄王还是找到了我。他挽弓策马从我身前过,箭矢了对准我的胸膛,就是这儿。”
她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不知怎的就笑了。
“竺影。”
孟闻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这一声呼唤并没能使她停下。
“倘若那一箭射出,我必死无疑。可惜啊——他骑艺不精,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腿。那时,还是二皇子的齐王看到了一切,他知道是我做的手脚,是故——他留下了我。所有的一切,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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