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送那位先生归去后,不觉雨也停歇,洗春阁里静悄悄的,偶闻檐下滴雨声。
孟闻在书阁二楼,坐在竺影曾落座的书案前。案上摆着她曾翻过的一卷《文赋》,尚展开着,页末止于一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他一字一字卒读,听木台阶的踢踏之声也越来越近,直至落到他跟前。
商音上前来,拱手禀报:“殿下,章太医来了。”
孟闻道:“传他去恩光殿罢。”
章太医本是来为那女官复诊的,却先去见了太子。
待孟闻回到恩光殿,太医从药箱里取出个小匣子,揭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绸布,恭恭敬敬捧送至太子面前。
章太医道:“殿下命下官查验这些果脯,此物在炮制之时,应当用硫磺熏制过,不宜多食。”
“硫磺?”孟闻稍显讶异,不由扣紧了白玉扳指。
章太医又解释说:“民间常用此法,可使果脯保存得久些。只是宫中膳食断不会依此法炮制,敢问殿下,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孟闻不答,收拢了那些果干,面上平静道:“有劳太医,且勿让他人知晓。”
章太医遂不问了,只颔首应是。
孟闻又道:“今日还要劳您太医前去为我宫中女官复诊。”
“下官分内之事。”章太医拢袖行了一礼,便辞去了。
孟闻一个人在殿中,凝睇那几枚灰褐干瘪的山黄皮,久矣不能平复。
商音又入殿中来道:“殿下此前命我查办的事,已有了眉目。”
孟闻没有转头,依旧低沉眉目,宛如沉思,慢慢道:“且说来。”
商音回禀道:“鸿嘉殿确实有一内官,名唤长芨,昨年冬在秘阁当值,十一月初五摔伤了腿,告假修养了半月。”
十一月初五,正是竺影第一次去西苑。
孟闻道:“时间是对得上了,可秘阁的人是怎的调去了御前?”
商音道:“冬至后,陛下召几位大臣入宫赏雪,长芨是跟随秘书令去的,不过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引得陛下展颜,陛下就让他到御前侍奉了。”
“原来如此。”孟闻轻嗤道,“皇兄与秘书令,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他读完《文赋》的那页,合上封面将其放回书案一角。
商音几番忖度,又向他请示:“属下还查出一些事,是关于竺宫人的……殿下是否要听?”
孟闻抬头,道:“说吧。”
商音道:“她初到掖庭时,与女郎君一样,原本只是个粗使宫人,在掖庭当值。可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竟犯下大过,是在十一年秋,她与其他罪奴一道被送去了林场。”
孟闻问:“可知她犯的什么罪?”
商音答道:“下毒,她在宫宴上毒害薛贵人。”
“下毒么?竟会是她做的?”孟闻抬眼扫过桌上散落的山黄皮,目光最终落定于那卷书的封面。轻轻叹过,又低敛眉睫如初。
倒与过往有些割裂,不似同一人。
他道:“还查到什么,尽数说来。”
商音道:“毒害妃嫔本该是死罪,可是进了林场,也与死差不多。我问了当年去过林场的人,那些被罚入林场的罪奴都死了。不是被马匹踩死、乱箭射杀,便是死于虎狼之口,只剩她一个还活着。谁也没想到齐王阴差阳错将她救下,又带回宫里。”
孟闻道:“这就是全部了吗?”
商音道:“只查出这么多。”
孟闻似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那么她又是如何与孟觉扯上了关系?仅仅因为她对薛贵人下毒,你真信了他们明面上的那点母慈子孝?”
他虽与之多年不见,对两位兄长的秉性,还是了解一二。
商音道:“那这样的人,殿下是否还要留着?杀了她,恐得罪齐王,留着也终究是个祸患。”
太子忖度了许久也没给出个论断,看来是真为此人犯了难。
她也是个不知死活的,胆敢与这么些人扯上关系。
思来想去,有些头疼。
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他一下一下叩着桌面,低声叹道:“襄王、齐王、静和宫、鸿嘉殿……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里啊……”
商音道:“今日襄王派了人来,说是要与殿下同往并州,便于协助殿下,实际就是……”
逼他做个抉择。
离启程只剩短短四日。
孟闻起身行至窗前,似自问道:“说什么协助,看来并州也有他想要的东西?”
商音道:“自然。陆尚书回京后,北地之事便交由梁氏接管,襄王与其牵扯深广,定然会有所担忧。”
殿外有人叩门,徴音为太子端了药来,搁在案上。
孟闻仍站在窗前,徴音出声提醒道:“殿下,药煎好了。”
孟闻道:“先放着罢。”
商音皱了皱眉,问:“殿下近日染病了么?”
徴音本想开口解释,孟闻却道:“近来疲乏,于是命人备了一碗安神汤。”
他缓缓侧目过来,看着商音,本欲开口问:我能否信得过你?
毕竟这是皇帝指派给他的人。
末了,他没问出口,只道:“届时你且留在宫中罢,同行之人,我另有人选。”
也不等商音再回话,便端起那碗汤药,独自踏出门去。
已过正午,日头西斜,昏黄的阳光透过门框与窗格,漏进屋子里,铺陈了数格光影。
章太医刚走不久,陆芃正在为竺影敷上膏药,细细缠上布条。
几道不重的步行声渐近,屋中落下一道影子,有人走进屋中来。
见是太子,竺影要起来行礼,被陆芃摁了回去,又重新缠了一遍布条。
“啧!”陆芃咕哝道,“没包扎好你乱动什么?”
孟闻没有说话,只端了碗药放在案上,碗底磕不轻不重的声响,使竺影忍不住窥了一眼。待他收回手,灰褐色的药汤还沿着瓷碗边缘晃荡。
陆芃随口一问:“太医还开过别的药吗?”
他并未解释,只撂下一句:“你先出去。”
竺影刚要站起来,又听他道:“没叫你出去。”
陆芃道:“这又是怎么了?”
孟闻道:“出去。”
他依旧那副样子,一手握成拳垂在袖间,神色微嗔。
陆芃为竺影包扎好,剪去多余的布条,将剪子往案上一扔,气鼓鼓走了。
商音将两扇门合上,顷刻屋中顷刻暗了一片。
竺影这才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一半身形匿在窗纱的影子里。
她问:“秘书令已经回去了,殿下可还有事?”
孟闻捋起垂下的阔袖,露出手来,摊开伸到她眼前。
他问:“这个你可还记得?”
竺影看到他掌中展开的绸巾,里面包裹着那几枚果干。
她微微点头道:“记得的,殿下。”
孟闻道:“太医署的人查验说,这些山黄皮全都用硫熏制过。”
“怎么可能?”竺影死死盯着那所剩无几的“罪证”,话音又坚定几分,“绝无可能。”
“听徴音说,这是你特意送来的。”
“是。”
他忽而戏谑:“难不成有人要诬陷你?你不妨看仔细些。我倒不急着定罪,给你辩解的机会。”
如何去辩?
她一扬手本要拍案而起,却只能死死撑住案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给冷宫里送这些本就不是她的本意,不过是陆芃所托,她顺手而为之,谁能想到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她不曾动过手脚,有机会做手脚的人,不是陆芃,就只剩陆皇后身边的人了。
总之不论是谁,在孟闻眼中都比她这替罪羊更可信些。
孟闻问她:“你懂医术,算半个医者,医者也会下毒吗?”
她答:“难说。医者只会更善用毒,知道什么样的毒可以了无痕迹,杀人于无形。如果真是我做的,还须得只身前往西苑,当面送上这么明显的罪证,是我蠢还是殿下蠢?”
他再道疑虑:“可我想知道,山黄皮为岭南所产,你在深宫之中,如何有本事弄得到?”
她不知道屋外的陆芃是否能听到,她情愿是陆芃不知情,为旁人利用。
竺影强撑着直起身,平静道着谎:“我的家人获罪流放到那里,那些山黄皮是去年随家书一并托人捎回来的。”
“家书?”他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在反复确认。
竺影失笑道:“奴婢也是人啊,也是有家人的。”
孟闻看着她,道:“那孟晓知道吗?”
一字一句落下,她面上再难见笑意,取而代之的是脸庞低垂,缄口不言。
“看样子是不知道了。”
孟闻替她答。
“齐王从来没有生过谋害皇后的心思,安知不是有人暗中挑拨?”她停了一会儿,某种不属于她的悲哀,像雾霭莫名聚在心头,朦朦胧胧地让她自己也看不清。她又道,“我也没有。”
虽是实话,声音却一点点低落下去。
孟闻道:“你连自己都辩不清,怎么替他人作保?”
他胸中有千言万语未诉出口,最后却凝成了一句:“我本不该信你。”
可当初她一次次冒着风雪前来,裙裾与鞋袜具浸湿在雪里,一为送书,二为送药,三为送松枝,那样子又如此虔诚。
那时他心想,纵使有害人之心,也不必这样费周章。于是他想知道,值得她为之蹈风赴雪奔忙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还是错了,欲念是会害死人的。
这些将呼未呼的话,化成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轻飘飘带去所有情绪。
孟闻端起原本搁着的药碗,递到她面前,语气稀松平常。
“药凉了,喝吧。”
竺影的视线落在那碗药汤上,她何德何能,能让太子亲自端药?
那玉色的指节扶着碗缘,却像扼在她喉间。
“我无病无痛——”
“喝了。”
那碗又往她面前递了几许,没留拒绝的余地。
竺影战战兢兢捧过药碗,一饮而尽,古怪的药汁里,苦与甜泾渭分明。
俯仰之间,听得见心跳声。
他突然发问:“就不问我给你喝的是什么?倘若是会令你穿肠烂肚的毒药呢?”
“殿下,竟不先给我安个罪名吗?”竺影笑着问。
她五指扣着空碗,费尽力气将碗放回桌案上,却还是一个不慎叫它滚落在地,裂成了几瓣。
陆芃听到屋里的动静,想要进来看看,被商音抬手拦在门外。
“女郎君,你不能进去。”
竺影已懒得顾及门外人在争执什么,只觉得地上的碎瓷尤其碍眼,惹人心烦。
她想俯下身去收拾,转被孟闻扼住手腕,如陷桎梏。
“松手。”
明明箍住她腕骨的是他,说这句话的也是他。
竺影尚不知其意,他已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夺走她攥在掌心的碎瓷片,丢掷在地。
手掌上鲜血淋漓,连他锦袖上都沾染几滴,她却没有察觉半分痛意。
伤在他手。
血液沿着他骨节的凹陷处流下,他低敛的眉睫终宽和了些,面上慢慢浮现忍俊不禁的表情。
竺影额发汗湿,面色苍白,惶恐地盯着他看。
她素来看人很准。
她以为他活过了上一个冬日,活着走出西苑。
不想在昔日少年的皮囊里,只剩下一个疯子,藏在齐楚衣冠下。
睢言不顾指上的血渍,挽起竺影耳边垂下的鬓发,绕在指尖。
暮光映照下,他也在观她。
半晌,竟不忍失笑:“不过吓一吓你,怎么脸都煞白了?原来也是惧死的啊……”
“怕死的话,又是怎么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帮齐王办事的?”
近来天气渐冷,宜好眠,我睡过了头,大中午才开始忙工作,待晚上改完稿,终于有空开始修今日的章节,踩点了(十分抱歉)[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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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春回醒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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