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拟行路难(二)

翌日,耳畔忽闻刀兵相接,竺影从觉中惊醒,滚下座来,睁眼一看,帘外晨光熹微,车外一阵吵吵嚷嚷的动静。

“殿下,发生何事了?”

她遮眼挡住刺目的光线,来不及看清。

已经到了云琅,不知前方因何阻滞,马车仍停在半道上。

“别动。”孟闻抬手稍作安抚,示意她留在车上后,先行下了马车。

竺影挑了车帘看去,只见阻在轺车前的,足有十几匹精壮的马,马背上的人身形高大,穿著短衣,辫发垂肩,只配皮革裹头,皆佩着短兵。

是乌护人。

队伍最前的守卫持剑护在太子身前,着急道:“殿下,您怎么下来了?请速回车上,勿让这群蛮子伤了!”

孟闻摆手道不必,旋即迎上骑着高头大马的外族人,凛声质问:“这是梁国的城池,何人准许你们在此处撒野?”

对面的人回复了,说着汉人听不懂的异邦语言。

双方争执不下,更有乌护人先拔刀出了鞘,只留刀鞘在腰间。

随行的梁国甲士也持矛相对,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逢此时,角音领着百十兵士,直冲这处奔来。乌护人见状不对,当即挥舞弯刀冲进人群里,肆意砍杀,欲图趁乱逃走。吓得百姓四处躲藏。

孟闻下令道:“先护好百姓!”

而后两兵相对,刀鸣铿锵,鲜血溅上车帘,竺影坐在车里,一动也不敢动。

她还是头一回离刀光剑影这般近。

城中砍杀过后,还剩十余个乌护人策马向城门逃出,角音也领命带兵追出城去。

马蹄过处,细尘飞扬,土砖道上,延绵一地的血迹。

孟闻吩咐余下的士兵:“去看看,可有民众受伤?”

拂去周身尘土,才去看车上剩着的竺影,问她:“有无大碍?”

竺影抱紧双臂,攥紧前襟抚平心悸,只是摇头。

“那便好。”孟闻松了口气,又叫她下来,“马受惊了,车行不得。”

少顷,扬尘略定。

她平复些许,走下车来。

到了梁府正门前,容桢与梁睿又领几十个官员匆匆忙忙从两侧门里跑出来迎接,照了殿下的面,一个个躬身长揖,嘴里直念叨着:“使殿下受惊,下官死罪!”

乌泱泱的官袍挤满了阶跺前。

太子挥袂冷道:“呵,确是死罪。”

他难得动怒了,见地方上尸位素餐之人纵出此等事了,还想指望他的宽宏么?

顶着官帽的人不敢说话,便把头低了又低。

孟闻略过众人,径直走入正门,一众臣子跟在后面,提着脑袋等他问罪。

到了前厅,他撩了衣摆往琼筵上端坐,像一尊刚从泥里捞出来的玉菩萨。

一身仆仆风尘,银白色的衣裳都染成土色了,袖子上还沾几点血污,看得几个老臣触目惊心,年轻的臣子也跟着胆颤啊。

于是只敢在外站着,谁也不敢入坐。

婢女捧了银壶进来奉茶,孟闻拈起茶杯转了几遭,转得浮沫都散了,剩几片茶叶在杯底沉淀着。

“我到并州以前,听闻北地四年平和,其间乌护从未来犯。今日却见一群蛮子闯进城里来,横刀跃马,劫掠商贩。”

他饮了一口便放下,单单抬眼看向梁叡。

“我倒想问一问梁中正,那些乌护人何以越过边线,到这里来招摇过市?戍边的将士是单单吃了军饷放在那里做摆设的吗?”

梁叡拱了手,恭敬回禀道:“回殿下,乌护商人常与边民互通有无,做些买卖,甚至于到城里采买,这些都是被默许的。”

孟闻道:“是谁默许的?是你,还是陛下?”

梁叡道:“都是……并州各郡的官员心照不宣的事,唯有如此两国互不相扰,边境才能安定。”

此话一出,便是将他身后的一众北地官员也架上了风口浪尖。

瞒报灾情的事才刚刚盖过,这会儿又掀起一层浪。

孟闻质问道:“由古至今,夷狄无信,易动难安,故斥居塞外,不迁中国。*你说的互不相扰,便是纵容外族持兵械入我国境,砍伤百姓吗?你讲的安定,是拿我朝的尊严去换的吗?”

梁中正遇上则骨头软,逢责难先跪了认错再说,这会儿双膝一沾地,对着太子殿下长拜不起。

“下官梁叡知罪,还请殿下准予,即刻派人去查,究竟是何处边防松懈,竟使外族持械掠过边境而来,进城伤了百姓,险些累及殿下。”

他这一跪,余下的北地官员都跟着跪下,替他求情。而今北地的官员多由梁氏层层提拔上来,多年沆瀣一气,遇到这些事,总是团结得很。

这群人也门清,知道陛下只派他来,却不曾下放生杀予夺大权。

何况这位梁中正还是中书令的族弟,太子还要冒着得罪整个梁氏的风险,先斩后奏不成?

孟闻见到这场面,头疼得很,讥诮道:“今日城中百姓多遭劫难,死伤者众,还请梁中正先遣有司携钱粮补偿,加以抚恤,安稳民心。再好好去查问查问,究竟是哪一方官员允了乌护特权。”

梁叡听到这里,终于落下一口气,顿首再拜称是。

孟闻又道:“我于归途之中,顿感风寒,恐是余寒未褪,春寒又至。更见途中百姓食少衣单,不耐饥寒。各郡久历寒冬,官仓余粮所剩无几,一时半刻拿不出更多钱粮。城中若有士族愿捐钱纳粮,扶助百姓渡此难关者,一一记赏。来年中正官举孝廉入仕,举荐的标准里,也要列入这一条。有劳诸位前往各郡布告。”

众人应是。

孟闻专门点一点梁叡:“梁中正,你可记下了?”

梁叡复又拜道:“下官谨记。”

孟闻转头问侍郎容桢道:“侍郎在骆门郡中所见如何?”

容侍郎秉直,当着骆门郡诸官的面,坦言道:“臣观骆门治灾措施阙漏颇多,临近春寒也未有绸缪,其间种种失政,一时半刻讲不完全。还请殿下稍作等候,待臣将其一一罗列,再呈与殿下细看。”

孟闻道:“有劳侍郎,还请晚些差人送至客舍里罢。”

“是。”

孟闻一摆手遣他们退去,自己也回了客舍,奔波一日一夜,终于落个清净。

竺影一直在旁等候,等他从前厅里出来,才得以跟随他回后院。

脚步声一传至内墙,院里的三个宫人迎出来了,一个个三言两语道:

“殿下终于回来了呀。”

“本以为殿下昨夜就能回来的。”

“殿下昨日真是辛苦了。”

宫人脸上都挂着笑,面色也白净,脸上敷着淡淡的粉,梳起圆润的发髻,连下裳的褶皱都理得整整齐齐。

竺影看到她们,忮忌止不住地从心底冒。

唯有她在殿下身后,顶着灰头土脸,似是跟他在泥坑里摸爬滚打了一番。

孟闻解了戒指环佩,搁在宫人手中,吩咐下去:“备热汤,我要沐浴。”

怀岫应道:“已经备好了,殿下。”

他解了外衫走向屏风后,说道:“都出去罢。”

竺影就等着他这句话了,目下,她只想立刻回屋,死榻上去。

刚扶着榻边,坐在踏床上休憩,有个小宫女轻轻推门进来。

是跟她同住的宫人,名字唤做翡儿。

翡儿到她旁边,细声细语问道:“竺姊姊,你很累吗?要不要放水给你沐浴?”

竺影连眼睛都懒得睁,头枕榻沿道:“没事,不用管我,我先在地上睡会。”

翡儿又劝道:“先把脏衣裳换了,沐过热汤,才睡得更舒服。你这样在地上,会着凉。”

她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装死。

翡儿只当她默许了,道:“那我先去了,等会来叫你。”

竺影这才慢腾腾支起一把散架的骨头,坐在妆镜前散发解衣。发冠一摘,铜镜上就飘了一层的灰。

正要去妆奁里取篦子,顺手拉开第一层抽屉,却只见几根素钗躺在里头,再摸到第二层,才见篦子。

竺影心中怪异,多年以来习惯也不曾改,不知是自己累糊涂了,还是确实有人动过她的物件。

等翡儿引梁府的婢子前来添热水,试了试水温,正正好,便唤竺影道:“水放好了,姊姊可以过来了。”

竺影梳顺了头发,放下篦子,走过去问她道:“我不在时,屋里有别人来过吗?”

翡儿道:“姊姊与殿下出去时,怀镜与怀岫两位姊姊来过,我们闲得没事,一同在屋里打络子呢。”

“一天到晚都在玩么?”竺影满脸不可思议,又不忍失笑了,“那你们一定玩得挺累吧。”

翡儿听不懂她的反话,只憨憨笑道:“还好,累了就休息嘛。姊姊回来了也好好休息,我去找怀岫她们了,不打搅你。”

竺影笑着道好。

所幸是几个宫人在屋里玩闹,她便没往心里去。

耳房的门“吱呀”掩上,轻快的步子奔往庭院里去,穿杂在二月春的虫鸣声里。

破土的春蝉栖在石榴树荫底,竺影也栖在故居檐下睡去。

主屋的人洗浴过后,遣人搬了筵席出来,坐于廊下,借天光看书。

本来还在翻看陆尚书所著《禳灾》,不久,容侍郎差人送的骆门灾情册也到了。

文中写满了骆门官员是如何的办事不力,灾后的子民又是怎样的无以为继,密密麻麻的字迹铺满纸页,皆是使人头疼的东西。

孟闻花一刻钟看完了,角音恰从城外赶回来,步履匆忙,腰间佩剑也铿鸣。

一进院子,不吭一声就跪在孟闻面前。

“啧——”他依旧翻着册子,像是被人跪得厌倦了,头也不抬道,“怎的了?”

角音道:“属下办事不力,竟教他逃走了几个余孽,还请殿下降罪!”

“逃了几个?”

“三个。”

“哦。”他容色淡淡的,眉毛也不挑,煞无介事似的。

“这群乌护人在并州来去自如,像是谁允了他们特权,否则不会旁若无人到如此地步。角音,去查一查,这些事到底是谁人准许的。”

角音领命,又退去了。

孟闻读完余下几页,合了册子叫宫人收去。翡儿接了,正要放回屋里去。

他似想起来什么,又问:“竺影呢?”

翡儿回道:“她睡了,殿下。”

孟闻道:“等她醒了,叫她过来。”

翡儿道:“好。”

随后去耳房外等了好几回,屋里昏暗又静寂,纱帐里睡着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能是整日行路太累,她这一觉睡得久,直至傍晚,院子里的人都用过了晚膳,竺影才醒了,不紧不慢爬起来梳头绾发。

翡儿与怀岫在窗外窥她。

“竺姊姊醒了呀。”

竺影抬手掩了个哈欠,道:“有事吗?”

翡儿道:“院里给你留了饭食。”

怀岫道:“殿下有事找你,一直等你醒来,等了一个晌午。”

翡儿补充道:“还有一个下午。”

竺影本还慢悠悠梳发,闻言蓦地拍下了篦子。

这厮怎的就没累死?

她催着两人去回复,说她很快就来,只嘴上如是说着,实际穿衣绾发的动作更慢了,连妆奁里仅有的几支发钗,都不厌其烦试过几遍。

哄得自己出门时,日头已然沉在石榴树影后,洒下一层柔和的金光。

廊间只有一人,松松挽着发髻,饰一根素簪,却不戴冠,一身皦玉似的绸衫,外披一件宽松轻薄的氅衣,像一块不经修饰的玉,坐在影影绰绰的光斑里。

干净许多,也看着顺眼许多。

他转头见了竺影,张口即问道:“你穿这身衣服做什么?”

如果他能永远不开口就更好了,竺影心里想着。

“有何不妥吗?”

她低头看一看自己,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宫人打扮,他还能揪出什么错处来?

怎奈他道:“此间事未了,近来还须得出几趟门,还是依照昨日那身罢。”

“哦。”竺影随口应了,转身道,“那我回去换了。”

孟闻叫住她道:“不过也不着急,今日不出门了,先用饭罢。叫你过来,是因这里还有一笔烂账,等着你来看。”

什么好账烂账,竺影不禁哑然失笑,她当初不是个女史吗?又不是什么太府寺卿,怎么还要帮他管财货出纳?

她摇头兼摆手,竭力敷衍道:“殿下您想多了,我不会看账本,看不懂的。”

他举着账本,见了她也觉好笑:“你是鼗鼓*成精么?只知摇头?”

竺影道:“殿下,我当真的不懂这些。”

睢言道:“不懂也无妨,下次学学怎么把假话说得像真话。”

他好不讲理,起身便回房中。

竺影独坐在一桌留有余温的肴馔前,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是谁出卖了她,不然此人怎会知她底细?

她善数算,善著文章,还要从她那爱偷懒的兄长说起。

竺清曾在太学读书时,常常打着教习家中女弟的名义,将他自己的课业拿给她做,其中不乏策论、术算之类的题目。总催她当日写了,他第二日收走,拿去学宫交差。

无数个挑灯破题的夜晚过后,竺影才后知后觉,她被那纨绔兄长诓骗了好久。

不过从中习得小艺,往后跟母亲学习如何持家管账,也就信手拈来。算不上吃亏。

更别提现如今她一家都流放交州,纵使竺影想计较,也无甚机会了。

趁着天没完全黑,她仓促用完晚饭,蹑足往主屋。

绫罗帐里灯如昼,孟闻在灯下翻书。

“殿下。”竺影掀开斑竹帘走进去,烛火晃了晃。

他没有抬头看见她,只是在一阵风经过时,随口道:“坐罢。”

书案旁只剩一张筵席空着,一眼便知是给她空着的,竺影落座时,便也从善如流。

他此前拿的账簿就摆在案上,一本银钱流水,一本货物抄账。

“这账簿是梁氏呈的公帐,朝中拨给云琅郡的钱粮花去了何处,每日放赈多少,受赈人户几何,都记在这一本册子上了。”孟闻点了点桌上那本,另递过一本账来,说道,“这本是容侍郎送来的,记了骆门前两月的支出,银米兼赈记载得详细,应当是信得过的。去年分拨给这两郡的钱款差不了多少,你且替我算算,这地方上的账与朝廷的帐,是否对得上。”

竺影小心翼翼地捧起梁睿呈的账簿,单是“流水”两个大字就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每年收上来的各种税目充了库银,到最后不都是像流水一般花出去了吗?

流水尚可溯源,可一旦遁入湖海,便再难厘清了。

上至州郡,下至县乡,年年都会有这么一笔烂账。只要国家与地方的财政能够运转,便不会有人去细究。

偏偏太子殿下初生牛犊,他不死心啊,明摆着会得罪梁氏的事,就非得让她来干吗?

竺影也不敢问,毫无顾虑地把这本烂账交到她手上,他到底是怎么敢的?

难道仅仅因为她生于云琅,在这件事上有着天然的立场?

呵。未免也太看得起她。

京中许字人家的女子,算一家之账常有,至于平一州一郡之账……

“殿下,我——”

办不到。

宰牛焉能用杀鸡刀?

她刚要把这烫手的册子放回原处,他反推了珠算过来,耐心道:“今夜可看得完?若是赶不及,可以给你找几个帮手。”

竺影正欲点头,想说此等国之大事还是交由旁人来办罢了。

他却又道:“就在隔壁客院里,几位大人尚未就寝,你自己去挑。”

她顿时语塞,继而如鼗鼓摇头。

她有多大脸面,能请得动使臣?况且使臣白日里忙着督责救济,安抚灾伤,有司自有正事要做。

孟闻道:“那就慢慢算。若是算得好,回京我便向陛下建言,把太府卿踹了,换你来当。”

竺影知道这是玩笑话,还是忍不住瞠目看他,仿佛在追问:殿下,你很希望我死吗?

对上她满是绝望的眼神,孟闻一句玩笑带过:“哦——不想当啊,至多也只能给你涨点俸禄了。”

“殿下,您太抬举我了。”她仍旧推辞,执意将那账簿放下。只惜没能落到桌上,不偏不倚地落到他掌中,悬于半空。

他托起竺影的腕骨,不见了方才的耐心,取而代之的是厉声恫吓。

“还是说——你不敢开罪这府里的主人,故而选择得罪我?”

他脸色变得也快,竺影吓了一跳,慌忙抽出手来,嗫嚅道:“怎、怎么会呢?我又怎么敢违拗殿下?”

睢言观她垂首的模样,冷道:“这般磨蹭,是要等我亲自为你置笔研墨吗?”

她抬头偷偷窥一眼,见他拂袖危坐,阴骘面上,一双眼冷冷望着她,不单单是威胁,便又很快低下头去了。

直接挑明了说,不论得罪哪方,她横竖都是一死啊。

竺影心一横把账簿往案上一摔,一边展开扉页,一边咬牙切齿道:“算算算,我算还不成吗?”

展开细看时,才发现这本流水上有圈有点,说明已经有人核过帐了。

指尖打得算珠噼里啪啦响,心里不停破口大骂,一面骂梁叡,说是烂账,真是一点也不不为过。一面骂太子,钱也不过金数两,名也不过纸半张,且不说这两样他都给不起,还要把她的性命悬在刀口上。

当然还是后者被骂更多。

骂到一半,不对,是算到一半,孟闻又嗤她道:“算盘打得这样响,是生怕梁府的人听不见么?”

竺影收敛了力道,动静才小些。

正要伸手去拿毛笔,发觉笔砚都被他端了去。

跳动的烛火下,他低眉信手,正执一块墨条,细细研磨墨汁。

等她再抬头时,他便递过来一支笔,此时才肯同她解释:“你安心算账便是,不必有后顾之忧,我本就不是奔着揭发梁叡去的。不过是想拿今年的账,同往年的比一比,我想知道当年究竟是贪了多少,才能使得北地二州一十八郡,溃于蚁穴。”

竺影接住毛笔的手一顿,嗔怪看他一眼。也不知这人得了什么怪病,好端端非要来吓一吓她。

这会虽没有那么多忌惮了,便又开始认真查账。

孟闻捧着另一本不知名的册子翻开,另有他的事要忙。

竺影是个心思极细腻的人,每一笔支出都要反反复复比对推敲了,看它是否落到了实处。朝中拨来的赈灾粮何时入的库,何日出了库,何人负责分发的、运至各县乡时损耗多少。那些粮食是怎么分发下去的,隔几日分发,每人每户发了多少,赈粮的当日又有多少人来领了……诸如此类,一道道算下去。

但使有一条讲不清楚来龙去脉,前前后后对不上的,便是一笔有问题的账。她都提笔蘸朱墨圈,随后誊到另一张纸上。

就这么一条条罗列下来,便成了密密麻麻的罪状。

一夜都在烛火哔剥与算盘声中度过,她白日里睡得够久,晚上便不知疲倦了。

及至计完这笔烂账,搁下笔时,屋外仍是昏黑一片。

屋里没有刻漏,不知眼下是三更天还是五更天了。

灯芯浸在半盏膏油里,有几盏几近熄灭,灯火比她来时昏暗。竺影拿笔头挑了灯芯,使其燃得更亮。

回身时见太子坐在书案另一头,一手支额,眼睫低垂着,像是睡着了。

她凑过去小声唤了一句:“殿下。”

“好。”他慢慢睁开眼,四目相对时,反把她吓了一大跳。

“算到哪儿了?”他不疾不徐支撑坐起。

竺影道:“物抄与流水算完了,剩下的没来得及看。”

她将誊抄好的几页纸整理了,双手呈上。毫不夸张道:“前前后后腾挪互抵过,账上的与实际其实也没差多少,只差了这么一点罢了。”

她伸出手来,两指之间比划出寸余的距离。

孟闻半信半疑地接了,却看着她算出的那笔不小的数目,愣了少顷。

出处与无法完全落实的十几笔,记有十万石粮。更有四万石粮及二十万银两不知去向。

夜书所见,银钱似流水,粮食如沙扬。

他又转头看竺影,迟疑半刻道:“你——不曾算错吧?”

太子殿下果然忘本,居然率先怀疑他身边最勤恳本分的女官。

“也有可能是我算错了,错枉了梁中正。”

她那急于推脱,不敢笃定的样子,竟显得谦逊万分。

“殿下明日去查一查,他的库里是不是还剩下这些,就知这帐有没有错了。”

云琅的官仓里是一粒粟也不剩了,至于梁氏与其他士族的私仓,他当然不会去查。

孟闻道:“且待明日再看看,他肯吐出来多少。”

他已有两日未安寝,疲于奔波,此时此刻还立在灯台前,暗自思量。

竺影跟他不一样,被抓来做了一夜苦力,她着急回去休息。

她困得身躯摇摇晃晃,上下眼皮暧昧地打过好几次照面,仿佛他再晚半刻答应,她就能直接睡倒在席上。

“殿下,那我能走了吗?”

“嗯。”

“多谢殿下,小人告辞。”

睢言方一点头,余下的话没说出口,她早提起裙裾到了门边上。

简直比逃命还惊惶。

*夷狄无信,易动难安,故斥居塞外,不迁中国。这句出自(唐)杜佑《通典·卷二百·边防十六》

*鼗(音同桃)鼓就是拨浪鼓,汉代以前就有,时人称其为“鼗”或“鼗鼓”。

*第三就是,作者毕业后没上过班,不懂职场也不懂官场,凡是小说里出现的情节要么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要么是我瞎编的,看过就好,不看也行,只是千万不要当真。[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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