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所有人都闭上了眼,幻想自己不在现场,不会被杀人灭口。
——许庸平此人,除了龙椅上那位少年天子,基本没有让任何人近过自己身。
如果用非要形容当时的场面和自己的心情,王持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简洁粗暴的:他娘的,这热闹也是让我看上了!明天……哦不,今天,阁老在广仙楼被人坐大腿的事就会传遍整个文渊阁!
王持中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睁开一个半圆,再睁开……
他睁大眼。
酒桌边缘坚硬,一张椅子上叠坐了两个人,难免拥挤。他偷看的时机正好,那白面少年几乎是跨坐上去,因重力后靠,眼看腰部要撞上硬挺桌沿,许庸平立刻伸手,用手背挡了下,将人制在了自己和方桌之间。
那是一个很快、很具有保护性的动作,手伸得太快甚至腕骨佛珠磕碰到了桌沿。
王大人心里突突一跳。
许庸平看了他一眼。
王大人登时一激灵闭眼表示我什么都没看到,他很佩服自己这时候还想得起来卖个巧,正色道:“阁老,你放心,此人是清倌。”
魏逢:“……”他一时半会儿没动,其实是动不了,一仰头差点擦上许庸平唇。
“大人恕罪,小人是怕伺候不好方娘子怪罪。”
魏逢起身,后退两步,装出惊慌失措模样,眼睫毛低垂,清纯惹人怜爱:“小人自幼家境贫寒,不得已出来卖艺为生。前些日子遇见畜生伤了肩背,不能给各位大人助兴。”
再大胆就过了,看来今日等不到魏显铮要见的人。
许庸平顿了顿,道:“无妨。”
魏逢装作愧疚提起酒壶:“我给大人倒酒。”
他捏着嗓子说话,感激涕零,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把酒水兑进了许庸平茶杯中。
茶与酒齐齐荡漾。
“大人,请。”
许庸平默然片刻,只道:“我不饮酒。”
他当年是在金銮殿上把三朝老臣气得吐血的人物,如今竟也有张嘴又闭的时候。魏显铮觉得有趣,再次打量自己身边的少年,对方脸上铺了一层厚粉,眉眼鼻唇都淹没了,偶尔露出的线条却很精致。
“伤到肩背而已,不打紧。”
魏显铮冰冷目光如蛇信舔舐过他后背:“本王等了你十日,你好大的本事。”
那少年颈项细瘦地弯折下去,似乎可见血管伶仃青紫的脉络:“是小人的错,大人想要小人如何做。”
倒是能屈能伸。
魏显铮盯着他眼睛:“本王问你,今日在三楼你掉的那壶酒,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有了疑心。
“算账的伙计说今日有贵客到,让小人上去作陪。”
魏显铮眯了眯眼,面前少年神情没有变化,“小人从二楼上来,见到外面护卫,又看到王爷面前摆了一对酒杯,猜想王爷在等人。”
“广仙楼人多眼杂,达官贵人众多,本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小人料想有命去没命回,不得已砸下酒壶,请人做个见证。”
空气犹如拉紧的弦。
王大人顿时明了,此人没那么不知死活,相反,他心里很清楚。
魏显铮忽地大笑一声:“许庸平,本王从来只见别人算计你,没见过你被人算计!”
许庸平很平淡:“王爷抬举下官。”
“换任何一个人你今日都可以活着离开。”
魏显铮耐心了几分:“你可知你面前的人是谁?”
许庸平出声打断:“肃王。”
“王爷尚在禁足期间,万事还是小心谨慎。至于此人,我带走了。”
他起身,蜀云立刻跟上前一步。
拉拢不成得罪更糟,魏显铮就是再心有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魏逢跟在许庸平身后,踩着他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影子,等人出了广仙楼才发现自己不该跟出去。
“大人救我干什么?”
许庸平:“你有句话说得不错。”
凉风习习,魏逢往他那边靠了靠:“哪一句?”
许庸平并不开口。
这广仙楼门口挂了几盏大红灯笼,把彼此脸上表情照得分明。魏逢才想起自己把披风扔给别人了,这会儿感觉到冷,又往许庸平身边避了避。
他声音有点轻,还有点不高兴:“大人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一看到大人就感觉十分亲切,不知大人见我是不是一样。”
檐下有风,出乎意料,许庸平回答他:“我心中亦是。”
魏逢又高兴了,跳下台阶:“那我走了大人,我们下次再见。”
他就没回头,如瀑长发乱在腰间。
“阁老,都查清楚了,这兄妹俩原本是奴籍,后被买下,都有姓名文书。二人平日呆在广仙楼勤练,偶尔登台,接触的人不多。”
许庸平立在檐下,天上寥落有几枚星子:“蜀云。”
蜀云:“大人。”
许庸平捏了捏眉心:“让汤敬来见我。”
蜀云:“汤大人此时应该在宫中……”一顿。
有一种情况,汤敬是需要出宫的。
许庸平:“去请独孤,让他带上药箱。”
-
离广仙楼不远的一处转角,停着一辆外观毫不起眼的马车,锦衣卫指挥使汤敬守在外面。
“什么戴月夫人……呼呼……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呼,累。”
崔有才提起衣摆手脚并用爬上马车,汤敬眼皮一跳,听见他气喘吁吁之余说:“我不能处理这些流言他许庸平还不能?借刀杀人罢了。许大人何等人物,能不明白我的言外之意?他不会怪罪我这样为陛下殚精竭虑的忠臣。”
汤敬:“……”
汤敬木头桩子一样站了半天,看他半天爬不上去,终于忍不住帮了他一把。
“哎呦!”
崔有才跌进去摔了个狗啃泥,他知道他惹得马车里的人不快了,汤敬是提醒他。他借着这个姿势就地一滚,从善如流拱手跪拜:“下官翰林院崔有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车车厢大而宽敞,六人横躺绰绰有余。他跪着,一直跪着,仿佛要从天明跪到天暗的漫长,背脊不由窜上一股寒意。
许久,寂静被打破。
魏逢:“你跟汤敬关系不错?朕看他送别人上马车都用脚,到你这儿换了刀。”
崔有才跪着,低眉顺眼:“下官低微,汤大人是不想脏了自己的脚。”
魏逢不置可否,随即问:“你又在老师面前胡说八道什么?”
崔有才不敢抬头,囫囵行了个礼:“近日宫外有一些流言,阁老再怎么手眼通天宫外的事还是有遗漏,下官稍作提醒,绝没有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你最好是。”
魏逢:“让朕请你坐?”
危机解除,崔有才诚惶诚恐坐在马车最边缘,始终恪守面圣规矩:“陛下此次出宫可抓到秦炳元和肃王一党勾结的证据了?”
魏逢:“没有。”
乌黑发丝逶迤到脚下,崔有才盯着烛火映照上去的琥珀色光,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生平又一次说话不通畅:“陛下……陛下不意外?”
“你看见秦炳元了吗?”
崔有才“啊”了声,这才意识到一件事——今夜闹成这样,秦炳元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秦炳元不是傻子,他虽然同意打掩护,却未必想将自己折进去,配合从后门消失已经是极限,等东窗事发还能到朕跟前叫个冤。”
不是没看见是根本没出来,那老狐狸的把柄果真难抓。崔有才算是松了口气,另一件事又占据他心头:“陛下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出宫?”
“秦炳元顶多是个障眼法,朕不意外秦炳元和皇叔私下见面,意外的是是皇叔真正想见的人。他不惜把秦炳元拉出来当挡箭牌,可见此人对他的重要性远超对方。他不仅要见这个人,还要费尽心思保全对方在朝中的立场,不能走漏一丝风声。”
“内阁、锦衣卫,御史台。朝中六部。”
魏逢毫无感情地笑了声:“你猜猜看,他今晚真正要见的人是谁?”
崔有才幸灾乐祸将那个人名吞下去,往火上浇了瓢油:“陛下,万一被阁老认出来了……”
魏逢冷冷:“出来逛青楼的又不是朕。”
“让汤敬走吧。”他仰头靠在软垫上,“朕暂时不想回宫。”
过了半柱香,汤敬应该是走了,外面越发安静。
崔有才都要睡过去了,冷不丁听见马车外人声,一惊。
蜀云抱拳:“我们大人有请。”
……怎么又来了!
马车内魏逢和崔有才对视一眼,后者上下左右疯狂找地方隐蔽,藏得露头露尾,无比狼狈。好不容易腿脚脑袋都塞到矮桌下了,骤然反应过来——他藏什么?
娘的,许庸平积威深重,搞得他也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这又不是他老师,偷溜出宫的也不是他。他紧张个什么?
崔有才郁闷地抻出脑袋。
“不去。”
魏逢往脸上搓墙灰一样大力抹粉,抽空冷静回话:“他是谁?我不认识。家师说不要随便答应别人邀约,这么请人心不诚,你让他亲自来问。”
蜀云:“……”
外头有一段没动静,应该是他离开了。
魏逢对着镜子仔细检查,确认绝对认不出来。崔有才趴在地上,自下而上看他绷紧的身体,忍不住幽幽:“其实,陛下,你还是怕被认出来的吧。”
魏逢一僵。
更快他低头,更僵硬了。
那是一只手,从轿帘外伸进来。去年他送的佛珠挂在上面,粒粒分明。佛珠主人声音平稳熟悉:“秦炳元的外室死了。”
“今夜不太平,陛下,臣需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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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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