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贝勒的马蹄袖扫得响,一套甩袖做起来如行云流水,叩首给皇帝问安。皇帝展颜,似乎心情很好,叫一声“起来”,连朝在旁,跟着行了万福礼。
视线匆匆相对的间隙,淳贝勒脸上漾起笑来,年轻递等分府袭爵的宗室,少年人意气风发,遮掩不住。便感觉漫天的晴光泼洒而来,也并不为阻滞,是枝头青杏的欣然见成,中间隔着浩浩汤汤的岁月,化作清澈溪流,潺湲而过。
皇帝思觉敏锐,比手示意他炕上坐,淳贝勒连道不敢,皇帝便轻声说,“去里头搬一把杌子来给淳贝勒坐。”
身边侍候只她一人,自然是叫她。好在外头有支应,赵有良早已经先引步路,在随安室里带人搬一把来递给她。连朝便接过,走到西边炕下首,恭恭敬敬地将杌子放下,淳贝勒也回身朝她作揖,口道“有劳。”
连朝再度福身,“不敢。”
皇帝笑吟吟地看他们一揖一让,顾自在炕上安坐。淳贝勒也提袍款坐,连朝便不敢再久留,随众人一道磕头,慢慢地退出来了。
赵有良故意落后一步,等着宫人散尽,谈天似的说,“今儿天真好!”
这是给她套近乎,捏着嗓子讲话,听得人后脊背儿一阵发麻,好歹嘴上还挂着笑,勉强应和着,“是啊,托谙达的福。”
赵有良说,“怎么能托我的福呢?姑娘真是好折煞我。是托万岁爷的福。咱们全宫上下,都是托万岁爷的福。”
连朝照旧摆上笑,“谙达说得是。我又得谙达指教。”
赵有良连连摆手,“姑娘这话,是还记着头一夜您来养心殿,我嘱咐您的话呢!嗐,姑娘是个多敞亮的人,来御前当一天差,就很明白,御前真是一点规矩也错不得的地方。咱们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不谨慎些,怎么得了?”
连朝“嗳”了声,“我知道,我知道。多谢谙达肯教我,不然我指不定要犯多少错。我都记在心里,谢您都来不及。”
她顺势问,“里头刚来的是谁呀?”
赵有良不信她没听见,却愿意卖她个人情,“是恭勤郡王一脉,世袭递退一等,如今陪万岁爷听经筵的淳贝勒。姑娘没听过他?”
怎么会没听过呢。
连朝说,“略微听过。我十岁上跟着阿玛,一家人到京城来。我的玛玛在老荣亲王福金跟前常走动,我跟他总能碰见,三言不合两语的,胡闹着就长大了。”
赵有良慢慢敛了笑,“姑娘的话,失分寸了。”
连朝却还是笑着,“贝勒爷对家里有恩,家里人都天天感念,不敢忘怀。是我一下子高兴,说错话。谙达又救我一回。”
赵有良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再看她,便万事不提,回身往内殿去。
天气很好,不同于慈宁花园常有的乌鸦,养心殿可以看见成阵的鸽群。扑棱着翅膀,红嘴的鸽子都知道回家的路。在耀眼的晴光下飞过一个朝暮,鸽哨声此起彼伏,像是她久久难以平缓的心跳。
晚间掌灯的时候,皇帝照例看她这一天的记录。
她便顺势将抄好一百遍的“寅”字恭敬奉上。皇帝一张张翻过去看,越到后面,笔画益显得无力,约莫是手酸之故。连带她进来时,眼底所蕴的微末疑色,早在纸页翻转之间,与烛影一同化散不见。
皇帝沉吟,“字写得很不好看,那些书上的字,也是你自己写的么?”
连朝说是,“奴才已经很久没有写过那些,奴才深刻反省自己错失所在,现在谨言慎行,所以手生。”
倒是会给自己找托辞。皇帝只是笑,随手一指,“去把炕桌上的书拿来。”
是《古文选》的一册。皇帝亲自给她列了汇要,“这都是朕素日反复读赏的好文章。你就从第一篇学起,‘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听过没有?要想写得好,须看些好文章。含英咀华,就是这个道理。”
她问,“《叹逝赋》之后的这个什么什么表,不用写吗?”
皇帝果真去看,那三个字落目,恰似夏热时分毫无根蒂的一场雨。皇帝极慢地垂下眼,说,“这个不好。”
她故意问,“被选进去的文章,还有不好的吗?”
皇帝没搭理她,似乎失缺兴致,半晌才说,“朕说不好,就是不好。”
满室寂静无声。殿中香炉里的香灰都坍塌,露出郁郁的猩红火光。龙涎香闻久了,吐息之间都是,这也许就是宫中老人常说的,“养心殿的精神”。来去匆匆衣惹御香,一任你走到哪里,都是闻得到的,是独一份的气派与响亮。
皇帝再不言语,挪到东边炕上看折子去了,让她在御案前写,赵有良冷不防进来看到,眼珠子都要跳出来。只好先亲自奉盏茶去,探探皇帝的心情,又不敢抬头,只见一只手执着笔,圈画批补,万岁爷的朱砂批文,却还写得纹丝不乱。
赵有良哀怨地看了连朝一眼,也给她添水,连朝忙搁下笔要起来道福,赵有良摆了摆手,皇帝却冷不丁道,“让她自己来。”
两个人对视,赵有良并不敢多话,皇帝却将批好的折子撂在一边,自己开了新的来看,随口吩咐边儿上的常泰,“换一盏更亮的灯。”
底下的人捧灯上来,原先摆置在炕桌上的宫灯要撤下去,皇帝说,“送到那边去。”
纸面上的字,显而易见地清楚了好些。
赵有良便趁皇帝使唤换灯的间隙,将水盂里的水添上。给连朝递去一个脸色,旁的再也不敢多言,领常泰一道,又站在帘子旁候着。
禁城里的夜,天越黑越早。好在风已经不似以前那么热,闻起来是爽利干燥的。这样的天气,人总容易生困、生倦。沉浸在纷沓的琐事里,偶一抬头,秋虫声动,眼前的烛火便昏花一片,往窗外看去,四野沉沉,高墙寂静相叠,如远山重重。
千年百年,秦的咸阳宫、汉的未央宫、唐的大明宫,天子所居曰宫。在漫长的不变里,消亡与接递并向而行。
皇帝不觉回头,迎面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他蓦然想起很多年前随阿玛在中正殿叩佛,佛祖慈悲平静的眼,菩萨低眉,晓得六道慈悲。
视线短暂交汇,像是宫灯因为风吹拂,在金砖上留下漫漶的残影。她复低下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仿佛方才根本就没有抬过眼睛。
皇帝默然良久,见她提笔,才问一声,“在写什么?”
她恰好写完,双手奉过去看。皇帝还没仔细看她写的什么,眉头先皱了一半,低声说,“歪歪扭扭,成何体统!”
写的是陆士衡的《叹逝赋》。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
恰好有秋风吹进来,吹得满室萧条,两个人一站一坐,影子都被葳蕤的灯火拉得长,倒似疾风中的衰草。
皇帝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打量,帝王的目光如炬亦如鹰隼,好似想要将她看个透彻。
却最终移开目光,就着刚刚批完“知道了”的朱墨,在此句的旁边,极缓慢批上一行字。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她立时说,“奴才不是虫。奴才一心一意写字,并没有叫。”说话间觉得忿忿,也顾不上规矩,要去抽那张纸,皇帝眼疾手快,避开她的动作,率先在纸面上画了好几个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笔画都错了。照着写都能写错。一百遍,明日交来。”
她说,“写成了不就好了吗?”
皇帝也坦然,学着她的口气,“在跟前不就好了吗?”
她便没有说话。
皇帝只是定定地看向她,“非知无,不能知有。非知死,不能知生。”
一同面对过死亡带来的虚空,在吞噬一切的火光面前,生命它盛大又荒芜。唯一真实的就是眼前人紧握的手。
你与我同样地不会忘记,别人怎么能比。
赵有良此时恰好进来,起先还惴惴不安,想着今儿夜里又得打起精神伺候。猝然听了几句那连姑娘不怕死的话,打的哑迷跟闷葫芦似的,听不进一句,刚斟酌着要怎么劝一劝,却不料皇帝心情似乎回转,却见炕上端坐的皇帝,悄无声息地笑了出来。
尚寝的宫女进了暖阁,赵有良一干人等便退出来。赵有良等里头帘子彻底放下,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面上还是笑着,转过身来,调子起得极为客气,“姑娘和万岁爷,有交情?”
连朝抱着一沓纸,如往常一半地笑,低垂着眉眼,端的是恭顺的模样,“谙达这是说的哪里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照这么说,天下万民都跟万岁爷有交情。这不是折煞我,万岁爷可是君父,哪里敢论什么交情。”
赵有良也不乐意和她打马虎眼儿,肃了肃嗓子,压低声音一本正经,甚至带着些哀怨,“姑娘,你总是惹万岁爷不高兴,转晌又把怹老人家哄好了。万岁爷是什么人呐?姑娘做得轻而易举,拿着自己的命,好玩儿么?姑娘,我可给您说明白,咱们的命也是命。”
连朝笑了一下,“谙达说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赵有良说,“天可高着呢!这是我第三回和姑娘说这样的话,但愿也是最后一回。天晴的时候,拿把扇子,扇扇风,耍个花儿,那是消遣,都不要紧。一旦天且阴了,扇子不合时宜,是会被嫌弃,撕了,扔了,没人搭理,擎等着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姑娘知道不知道?”
她应了声,抱着笔墨淋漓的纸,似乎陷入沉思。
赵有良满心期待,以为自己总算把这位姑奶奶的心拧回来一点儿,谁成想她早打定主意,要一条道跑到黑,她说,“那我就做一把扇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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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酉时八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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