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巧追问,“为什么不想?”
连朝笑了,“祖制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就算——就算有可以一辈子留在宫里的法子,被困在高墙里,守着名分,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她有些赧然,“我家里还有个玛玛,我是跟着玛玛长大的。我玛法不在了,我想给她养老送终。”
庆姐原本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她的高见,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憨蠢的孩子,笑着说,“给她养老送终是你阿玛的事,干你什么?说不好听的,谁不会有那一天,头一倒,眼睛一闭,还管得着多少儿孙的事,哪里有心思一个个去数,谁来哭了,谁没有哭。哭了又如何,没哭又如何,没人能哭上一辈子的呀!”
双巧打圆场,“你又计较什么?好好好,你最豁达,你看得最通透,越性咱们都各走各的路,反正你左无牵,右无挂,你是菩萨,别和我们凡人打交道。”
庆姐不肯罢休,“菩萨有什么好的?人活一世,要活个痛快!一辈子伺候人做什么?总得有那一天,抻平脚,自己好好来把日子过上一过吧!”
外面骨碌碌吹起风来,扑在窗户纸上好一阵子响,倒像是扑棱蛾子的飞翅。连朝听见声音,偏过头看了看,下意识喟叹一声,“秋天是越来越深了。”
做宫女的早已习惯了赶早,却从没起过这么早。窸窸窣窣从暖和的被子里爬起来,天黑得一点亮色都没有。尤其是秋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外头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哪里管身上的单衫。
赵有良齐整地带着小太监在后殿前的廊下等着了,见她来了,莫名地客气一些,朝她点点头儿,就算是问过早了。
昏昏暗暗的天色里,养心殿灯火通明。衣裳上的两行人捧着大盘子,率先进去,云龙纹便在烛火映照下跳跃。赵有良呵下腰,习惯性地看一眼天光,约莫知道皇帝起来的时辰。带着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去,在又日新紧闭的门打开的刹那,温暖的龙涎香与外头冷冽的空气融合在一起,他们纷纷叩首下去。
皇帝在人群中,轻易能够瞥见她。循例说了声“起来吧”,众人簇拥着,出隔间往西边去了。
连朝才敢抬头,看过时间,在纸面上认真地写下:寅正,起身。
皇帝早晨起来先要过一遍折子,老例是在东暖阁。乌沉沉的御案后,一身佛头青的袍子,衬得人端稳清隽。
连朝跟随赵有良候在一边,窗外仍旧昏昏,烧了一夜的龙涎香由宫人新换,新与旧的味道交叠在一起,无端有种萎靡的沉闷,仿佛这黑夜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她并没有睡好,昨夜思绪万千,此时久立在原地,困意袭人。正懵懵懂懂地看地毯上连绵的大象,忽然听见一声极清爽的声音,“来磨墨。”
连朝的瞌睡霎时醒了一半。连忙凑过去。她以前用的笔墨都粗糙,御案上摆放物件桩桩件件都是精品,烛光投在上头,便自有莹润之气。
连朝小心地提起袖口,皇帝恰巧望过来,看见她一痕翠袖,立时便将头转过去,已然有些愠怒于她的失礼。
连朝并没有留神,只顾着用水润砚,填金的朱砂墨锭辉煌,渐渐在乌黑的砚台上化出残霞里的一张脸,她忖度着匀好量,原本想看皇帝写到何处,好抬锭让墨,目光才过去一半儿,将将看见折子半开,边上放着张澄心堂纸,上头寥落的十个字,“桐花”起头,还想看明白,忽然想起春知教过她御前的规矩,凡是御案之物,不可私窥,否则便是掉脑袋的大罪。她瞬间一激灵,将目光收回来,困意也没有了。
眼底的余光中看见皇帝的耳根,几乎错看成了砚台里的朱砂色。
连朝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皇帝已熟稔地提起笔,将叠起的奏折平开,在上面勾画评批。
她便小心地记着,寅时二刻,阅览奏章。
那一笔一划,勉强算得上是工整。也足以见她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错。甚至用上一些提笔顿笔的技巧,譬如何时使力,何时提笔,以求尽美。这么一想,她昨日的种种行为,非但不能说有错,还应被赞为老实本分,不生二心,是个难得的忠仆。
皇帝提点她,“‘寅’字写错了。”
她果然认真地看,将眉头拧在一起,皇帝抽过她的纸,顺手用朱笔在她原先写的“寅”字上画了个圈,在旁重新写上一个。
皇帝原先瞧折子,写惯了行楷,如今亦学着她的模样,笔画端正地写小楷。先帝承父教,素来推崇董其昌的雍容,到了皇帝这里也如是。但此几笔,落得隽秀,仿佛可见其为人。
皇帝边写边说,“寅字中间的一竖,需要出头。你若有心,去细究它原来的意思,是自函中发矢,这一竖便代表箭身。‘正月阳气欲上出。如水泉欲上行也。’冬至时斗转为寅,乾元启运,就是新春。”
连朝只留心他的字,其余的听得一塌糊涂。字写得好看的人,她素来很欣赏。毕竟写字如同做人,因此道谢也殷勤,深感自己有所学,“谢主子爷教诲。”
皇帝很客气地说不谢,点了点刚写全的字,“抄一百遍。晚上交来。”
他话音刚落,她才浮起来的笑霎时凝在唇角,皇帝已然搁下笔,在众人的簇拥下,施施然往御门听政去了。
庆姐见她闷闷不乐,只顾着抓起笔杆子在窗下匆匆地写,好奇凑过去看。却见满满当当的一张纸上全是看不懂的字,庆姐不由低呼,“你在这里画什么符咒呢!”
连朝干脆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吹了两下,见墨迹已干,才敢活动活动手腕子,忐忑地问,“很丑吗?”
庆姐点头,“你不会是拜了坤宁宫的萨满太太做师傅吧!”
连朝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还不如跟着萨满太太去跳大神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庆姐见四周没有人,才敢仔细看她写的东西,一边伸出手,有样学样地在纸面上描画,露出艳羡的目光,“你是在写字吧?你居然识字,真好!不像我们,只知道说,不知道写——其实也会写,会写幺二三,往上面添几个横杠的事。”
连朝笑着说,“还不如不会写。”
庆姐也笑,“你这个人,看着老实本分,怎么成天脑子里都是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你是真不把我当外人,你难道不知道,御前可是个香饽饽,紫禁城里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没能来养心殿当差。”
真的很好吗?
也许是吧。
她知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很多时候都是不自觉被命数推着走,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一步,回过头看看,发觉每一步的方向都算数。
庆姐没有注意她怅然若失的神色,伸出手跟着纸上的线条勾画,更顾不上什么笔顺,边画边问,“这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呀?”
连朝拉回心绪,带着她的手,完整地走了一遍笔顺,“这个字念寅。寅时的寅。”
庆姐说我知道,“白天和晚上交替的时候。唉!我玛玛以前跟我说,这个时辰最凶险。那些鬼啊怪啊,都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去,所以我从不敢这时候睁眼,纵然醒了,也闭着眼。在宫里就更不用说了,当差多累,哪还有空去想这些事。”
连朝凝神一瞬,便听见外头的小宫女急匆匆在窗子外说话,“连姐姐,老主子来了,主子爷让你上跟前回话呢!找了一圈都找不见人,赵谙达要骂人了!”
太后正坐在炕上喝茶,过了春茶的时候,老太太不爱喝淡的,远没到修身养性的地步,平素最爱喝八宝擂茶,因此也没有多啜几口,便搁下盏子,“天儿热呀!”
皇帝不敢坐着,知道太后若是不开门见山,必然心里不痛快,因此垂手站在一旁,紧跟着赵有良并内殿伺候一干人都战战兢兢。赵有良往外头觑了好几眼,心里头火烧火燎,嘴上都生了个火泡。却见皇帝回话,“前些日子撤了冰,秋天还是燥得慌,儿子先前儿嘱咐寿膳房给您备一些润燥的川贝、秋梨,额捏进得香不香?”
太后愁眉苦脸的,“心里燥啊。夜里都睡不好!”
皇帝忙说,“儿子得了个安神方,马上让人抄了配好,给额捏孝敬去。”
太后连连摇头,抚着心口,“吃药啊,没用!心神心神,还是得靠养心养元。”
皇帝心里早就明白洞达,只等着人来。无奈人迟迟不来,给赵有良递了不知多少眼风,一面应承太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一道娉婷身影越帘而来。
夏日竹帘未撤,紫禁城的秋天,晴光烂漫,照在漫地金砖上几乎能迷了人的眼。宫女惯常穿老绿色的衣袍。皇帝微微抬眼去看她,一头乌黑的辫子盘得齐整,五官浸在阳光里,豁然整个世界都亮起来。
连朝心里擂鼓,左思右想,委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照旧只能循礼叩头泥手,恭恭敬敬,“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祥康金安。”
皇帝见她举止从容,唇畔扬上一点,徐出口气,朗声道,“儿子知道额捏心热郁结。额捏放心,儿子并非武断之人。儿子以天下养额捏,必不会让额捏心气不顺。还请额捏安心颐养天年,休为小事烦恼。”
太后坐在炕上,看着底下一双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她复看向自己的儿子,年轻气盛,锐气凌人。老太太斟酌片刻,试探着说,“这孩子,我喜欢。老话说,称意即相宜。皇帝宽仁御下,养心殿素来太平。不如让她跟在我身边伺候,权当给我消愁解闷,也是皇帝一片孝心。”
连朝心头微讶,在刹那间涌上的居然是灰心。还未醒过神,太后已经笑着问,“好孩子,你愿意到我身边来吗?”
皇帝早已拂将袍角,跪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皇帝背脊挺直,素来人君仪态。此时声音朗然澄澈,如天边舒卷云埃,“寿康宫若是没有如额捏心意的,儿子再命人仔细去挑。圣母身边侍奉,须才德具备之人,方堪敬重。此人,太过狡猾,诡计多端,需要严加教导,还是儿子亲来,不敢惹额捏费神。”
太后兀自说,“皇帝日理万机,我却清闲。我来提点教导,皇帝还不放心么?”
皇帝笑道,“她能读书写字,是可造之材,不该消磨在闲书杂说里。儿子想让她在跟前,开拓眼界,历练品行。写些端正文章。儿子相信,她能写得更好。”
这些话不啻惊雷,闷声汹涌,挟云裹雨席卷而来。连朝甚至不敢去看,更无法思量皇帝说这番话,究竟是什么神情。只觉得眼前太平有象的栽绒地毯混滚在一起,在因为低头过久而目眩的间隙,眼前深浅不一的阴影,是纸面上横平竖直的“寅”。
她立时生出一股冷汗,整个人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太后叹了口气,一贯慈眉善目,平和无波的老太太,难得露出几分惘然。她见皇帝似乎胸有成竹,思量片刻,不忍再多言,只就着乌嬷嬷的手起身,末了在连朝面前站了站,“皇帝忙着,我来一遭,心气宁了好些,这就走了。”
皇帝便道,“儿子恭送皇额捏。”
赵有良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躬身去给太后打帘子,比个手势,养心殿里原先伺候的都纷纷鱼贯而出。偌大的东暖阁便剩下两个人,于此时才知道宫闱日长,阒静无声。
皇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随口说“起来”,走到御案后理折子去了。
连朝只得跟上,却不敢看他,安静站在一旁,听得皇帝问,“罚你的字,写完了么?”
连朝说没有,“写了五十遍,还差一半。”
皇帝递过一支笔给她,“写来朕看。”
她果真接过,提着腕袖,一笔一划认真又缓慢地在纸上写。皇帝见她笔迹生拙,便知道她又在装模作样地唱戏,却并不恼,耐下性子看她写完,“毫无长进。放任你去伺候太后,祸害的是整个后宫。”
连朝说,“能伺候老主子,是奴才的福气。”
皇帝挑眉,唇畔隐去笑,换过笔蘸了朱墨,打前儿的折子都是请安折,行云流水一套“知道了”三个字打发,似乎只是信然问去,“勉强可供打发时间,不可细看。回去也送一本到慈宁宫——不得有毁谤违制,牢骚抱怨,更不可信口开河。”
连朝塌下一张脸,“那奴才没东西敢交去慈宁了。”
皇帝板着脸说,“那就删改。你改不好,朕一个字一个字来改。知道写的东西不是,就收心养性,写些好的。”
她好半晌没说话,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心有怨恨。御前不回话又是一重罪过,皇帝漫不经心地批完五本请安折子,才拉缓了些语气,也不知问谁,“下一本,预备写什么?”
连朝说,“预备写青天万岁爷。”
皇帝嗤地一声,“但愿你别写成清汤万岁爷。”
连朝说哪儿能,“红汤的好吃一点。”
皇帝恨铁不成钢般摇摇头,“夏虫不可语冰。”
她只能小声,“清汤不可语红汤!”
皇帝问,“你嘀咕什么?”
“奴才说万岁爷圣明!”
赵有良在外头听着,心上上下下起伏不知道几次,远见养心门上一道苍青色的身影转过影壁,简直如逢大赦,常泰领人去接,赵有良轻轻进殿,就站在帘子外头回话,“主子爷,淳贝勒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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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酉时七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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