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睛极深,映着御案旁烛火的辉光,几乎要望进人的心里去。两丸乌墨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一个。
二人本就隔得近,长久在龙涎香里浸润着,襟怀间每一分丝线都滃染出龙涎香层叠的味道,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丝网,悄无声息地将她包裹住。
皇帝神色平常,面上不辨喜怒,慢慢地移开眼睛,随手抽了支朱笔,在她方才写过的纸上添注,“早晨起身后,辰时三刻,慈宁宫诣皇太后安。下午见了隆禧、福泰、端亲王、淳贝勒。晚上叫去。你照着月、日、时辰、何地何事,每日跟在朕身边,听着记着。知道为君不易,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屙屎也不会用金片子。”
连朝颇为局促,很多时候往往不敢健谈,口中道,“奴才知错。奴才都记着了。”
皇帝随口“唔”了一声,“字写得还不错。”她立时喜笑颜开,“万岁爷过——”过奖的音还没咬到,就被皇帝驳了回来,“只是比小儿涂鸦好一些,别给自己长脸。”
皇帝从一旁的奏折边儿拿出个匣子,半扔半递到她眼前,微微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打开看看。
是一支笔,平直圆整,毛锋利落。连朝颇为赧然,手却十分老实地承托起来,对着光细看,很给面子地赞叹,“真是好笔!”
皇帝示意赵有良去取水来,笑着教她开笔,“来,往后就用它写字。”
雪白的笔锋在清水里荡散开来,夔龙纹的衬里,龙爪飞扬,翻起来马蹄袖下照旧是匀整洁净的肌肤,令人觉得不可亵渎。
贵为天子。贵为天子。
她却不敢接,往后退了半步,照旧是恭敬的容色,弯下腰身,“奴才谢主子赏。以后一定将主子爷的笔好好供奉起来,不敢攀折。”
气氛有一瞬间的阻涩,如同琴弦旁逸偶然生滞。皇帝的笑凝在脸上,渐渐地隐下去,“你是觉得你的命很硬么?”
连朝提袍跪下,在他玄青色缉珠龙纹厚底皂靴前泥首,朗然答,“万岁爷洪福齐天。”
赵有良还没有回过味,正喜孜孜捧来水盂,却见皇帝已将笔搁开,取帕子来揩手,再没有瞧她一眼。
“退下。”
晚间差事当完,将将也到亥末。
双巧分了盏灯来,庆姐便坐在镜袱前通头发。将寻常插戴的簪子卸下来,长长的辫子散开,用手分了一缕拉在胸前,用篦子细细地通,一面说,“可惜瑞儿今晚值通班,没法回来。咱们几个人,就没有凑齐全的时候。”
双巧已经在榻榻上铺被子了,闻言笑道,“怎么,你还想凑齐人头,晚上抹牌呀?马三爷的眼睛可不是白瞎的,”说着一比划,双手勾起来,“那可是鹰钩。”
庆姐咂咂嘴,“人人都说宫里好。吃得好、穿得好,伺候的主子也体面。红城墙多高,红城墙里又是一层墙,外头的人哪里知道里面的苦处。”
双巧说你得了吧,“能吃饱穿暖,还希图什么?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不用受五脏神的苦,就开始愁啊愁,怨啊怨的——紫禁城里各司其职,那是六宫主子们的活儿,可别照揽。”
庆姐“嗐”一声儿,刚想说,“之前我看的那书,”说到一半,双巧递个眼色过来,示意她屋里还有外人,庆姐只好悻悻地,不好往下说了。
连朝侧着身子躺在炕上,盯着天顶儿出神,外头隆隆的风声,留半边耳朵听她们说话,风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不大分明。
风声隆隆,元青色的袍子,哪儿能看出来是谁。提着一盏灯笼,一个人在后花园里,还以为也是前来吊唁的宾客。
见天儿冷,寒浸浸的夜风,是深秋时候。两排灯火雁翅儿排开,仿佛拱手让出一条往生的路。
她替讷讷来问玛玛的话,因为一位叔翁过身,讷讷有些事拿不准主意,还得问经见丰富的玛玛。恭郡王府很大,夜里又黑,在后花园里绕啊绕,稀里糊涂就遇见一个也迷了路的人了,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卯起胆子问,“您打哪儿来呀?”
他说,“我来送别一位长辈。”
她“噢”了一声,自报家门,“我是来给我玛玛说家里的事的。你会走吗?我也迷路了。”
她记得她那时候眼睛乱梭,看见他袍子上偶然被灯火照亮,一闪而过的团龙利爪,满是敬仰地问,“您从宫里来呀?那宫里指定好。他们都说宫里是最好的去处,您和我说说呗,宫里怎么样?”
没想到他当真一本正经地沉吟,末了描述,“屋顶是明黄琉璃瓦,蔓延而去,别人都说像龙,我看像笼。”
字面上听不出来好赖,她疑心他是在诓她,忿忿,“这不都一样吗?你说什么废话?”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会造此噎,瞪了她半晌,才听见她自顾自地用鞋尖踢开了脚底下的一块石头,“享受着最好的居所,最好的吃食,最好的衣裳,一定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他也笑了,“那你觉得我现在痛快吗?”
她是一个务实的人,更是一个有礼貌的人,“不痛快。”
“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觉得你好,人人都觉得你已经衣食无忧,连痛苦都是错,连怨恨都是自私。”
“无病呻吟,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却沉默了,末了问,“老太太是你什么人呐?”
他说,“听说过荣亲王么?”
四大铁帽子王,端、荣、平、全。响当当的富贵延年,子孙昌盛。
他说,“往上数好几辈儿,我们这几家的小子都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走了的老太太是老荣亲王福金,按辈分我该叫她一声伯祖母。”
“噢,”她恍然大悟,“阿穆巴奶奶。”
“老话里是这么叫,”他笑,别开了眼,看向一片火光的最深处,火光的尽头居然是一片漆黑,“我小时候也这么叫她。”
“隔着两辈呢。”
“隔辈亲。仔细想想也会觉得是种解脱。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亲王都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只是想起来难免惆怅,熟悉的人一个个远走,仿佛冥冥之中排着队一样,熟悉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在夹道的火光中走影子拉得很长。
很长很长,一步一步地走,渐渐汇合到一起。深浓的雾气与黑夜里,团龙的利爪也看不见了,依稀可辨层叠的鳞。
他们时而沉默,时而交谈。
他温声问,“你的玛法与玛玛,应该都还在吧。”
“我的玛法前几年走了。”
她坦然地说,“我老家在京城,很小就和阿玛上南边去了。南北边的这种事儿,办得不一样。”
他顺着她的话,很有耐心地说,“什么不一样?”
明明很寻常的话,听起来温和熨帖到了极处。那么不疾不徐,郑重又赤忱,仿佛天地间茫茫行旅,他们就是彼此的同路人。而在这条路上,没有不可过去的事情。
她的思绪也随之浸润到浓重的夜雾里,染上星星点点的潮湿,“我玛法走了,我阿玛才调到京城来。你知道吗,我们那老了人,在最后一天的晚上会唱夜歌。歌郎一边敲鼓一边唱,唱亡人走过了望乡台、走过了金鸡岭、走过了奈何桥,仿佛你也送了他一遭似的。想起来我都哭,可是有什么用呢,不去细想,我总觉得他还在。我阿玛告诉我,了生死,是一件大事。”
这种事,寻常不肯与人轻言。怕说出来被别人说不懂事,遇着一个相同境遇的,敞开心怀,倒像是积年的熟识。她怅然吁出一口气,“——只要你信她还在,她就在你心里边呢。”
忽然一阵火光冲天,“哗啦”升腾起来,凌凌的夜色里,手背上乍然的温热,才看见他月白色马蹄袖下的手,下意识盖在了她的手上。
不知何处鸣声成阵,纸马纸钱都被烧成飞灰,恣意地飘荡在漆黑的天幕,悠游着歌唱。
他拉着她,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提着灯笼而生凉,他的手却很温热。他们站在光亮的一方,沉默着共同面对生命的烈火,送别陨灭的故人与前尘。
火光无声照亮了他们的脸。
人的一生就像一场火一样。
夔龙纹的衬里,龙爪飞扬。规矩齐整,龙涎萦淡……
难道这就是他,想让她记得的吗?
连朝闭了闭眼,伸手胡乱往眼角抹了一把,才发觉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泪。
不知道是因为忽然想起走了很多年的玛法,还是因为在刚到养心殿这几日忙碌未定,愧悔于没有想起家里的玛玛。还是别的说不出的原因。
顺手在被子上擦,粗粝地扰起丝棉,一团团结在一起,心里也乱糟糟的。
她决定投入精神去听她们说话,谁知道她们已经不说了。
可是长夜难熬呀,总想说说话。庆姐翻来覆去烙了两下,见都没有睡着,还是出声问她,“你以前当差,也住在宫里吗?”
连朝说不是,“我之前在咸若馆,不用守夜班的时候,得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宫。我们住在景山脚下的妞妞房胡同,第二天在开宫门之后,排队从神武门进来当差。”
庆姐流露出艳羡的目光,“真好,还能出去看看。”
双巧笑说,“出去有什么好?出去了就没人管着了?还是出去了就可以不回来了?”对连朝,“她爱做梦呢,大晚上的,你别信她。”
庆姐笑着啐她,“你这么喜欢宫里,你当娘娘去呀。专点马三爷背你,把你——”听得双巧红了脸,转过身再也不理她,庆姐这才不往下说了。
“万岁爷,是个内秀的人。和书里写的一样,也不一样。”
双巧这才接话,“没王法了!在主子跟前,就敢嚼起主子的舌根子!我非得告诉马三爷,让他把你抓起来不可!”
“不提万岁爷,你也不理我呀!”庆姐笑盈盈地说,“又没有外人,都是在养心殿屋檐底下,有什么不能说?”撑起头,仔细回想,“早晨跟姑姑去又日新伺候主子更衣,主子和颜悦色的。呀,那窄窄的腰身,被吩带子一勒,跟兰草似的。我敢说,打天底下,没人比咱们万岁爷生得更好了!”
双巧问,“那你还成天想着出去呢?等你爹你妈安排人把你嫁了,三十七八,肥头大耳,你给她做管家奶奶,你就舒坦了?”
庆姐却没有回答,反而问连朝,“你问她。嗳,新来的,你看过宫外的好,你想一辈子留在宫里吗?”
连朝答,“不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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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酉时六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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