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归途,我看着漫山遍野落了叶的树木枝丫,心中努力回忆着上学时学过的直流交流电压……这一刹那,我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学好数理化。
心中正烦闷着,忽而听到陈捷的声音,如山涧流水清澈流淌过来:“公主在想什么?”
我思忖了一下,和他说:“你看过陨铁中的文书,知晓未来的事情会变得如何,对吗?”
“略知一二。”陈捷坦言,“无非是国家兴亡,沧海桑田。其实有些文字我也并不懂得。”
不懂得就对了。陈捷看到的传输舱操作面板,除了储存的剧本片段有几个汉字儿,多数操作入口和程序源代码都是纯英文。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说:“假如本宫现在想做一件……不对,是许多件当前并不可能发生、有违你所知的事情呢?”
陈捷沉默了。
马蹄漫不经心地在土壤上轻捻慢划,良久,他问我:“公主真的信命吗?”
我失笑,意味深长地回答:“我一定是最不信命的人。”
陈捷眼底深邃幽微之处透出隐晦的光,颔首对我说:“那么,公主不须问臣的想法,也不需担心冥冥之中是否有定数。您要做的是选择您认为应该的事情。臣相信公主前路光明,一旦笃志,莫问东西。”
也是。
默然回到府内,陈捷将自己的马匹缰绳递给小厮,又回过神,站在上马石前边抬手扶我下来。
我愣了一下,搭着他借力翻身下马。陈捷也不再多说什么。
次日日出,就到了回京城的时候。两列马车队伍气势恢宏在河西城外排开。
江家家大业大,在得知大少爷遭遇险情之后,加急派遣人手看护。江伯永这一趟下来,不像是历练,倒像是度假。
我彻夜未眠,直接归队,困得哈欠连天。
一见我,江伯永连问:“公主,你昨夜去了哪里?我夜半睡醒时,陈国师说你拉着他上山捉狍子……为什么不叫我去?”
“你都醉成什么样子,也来凑热闹。”
江伯永并未多想,他半踏上马车,一面憨笑伸手招我。
我正要过去,背后再度升起一股近日来熟悉的敌意,不出所料,祁战看着我们说笑的眼神冷得能够杀人。
唉,祁战,总是祁战。
我认了,让步请他:“您、先、走。”
他现在中了邪,我不和他抢,等这金手指效果解除之后,回忆自会惩罚他的。
最终,情根深种版的祁战得偿所愿上了江伯永的车。
人群走了,落日天边的归鸟也散了。
我们的车队滚滚向前,马车后成片的飞雁追着我们的队伍,忽远忽近,像具象成型的隐患。
京城以南,绕过山峦蜿蜒匍匐的脊背之后,就是梁国少有的平川。
今日艳阳高远,青天不见顶,傍晚时分,阳光照在旷野一片澄黄灿烂。
回眸眺望,野地里匍匐的不知名植被也度过了自己的春夏,秸秆褪色成老练的金色,坚硬刺人。
这样的景色其实不算绝丽,但因为开阔和旺盛,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让人觉得惬意。
鼻尖能嗅到暖融融的风,从窗花缝隙吹进来,被太阳烤热。
我在现实世界从未见过这么生动的景色。
城市钢筋水泥伫立搭建的百层高楼就是平民的大号鸽子笼,玻璃罩反射着街道的车水马龙,连光影都必须匆忙。
现在的绿色植物很昂贵。一盆仙人掌盆栽要卖四百一十五块,我买过一盆,养死之后难过了三四天。
在那三四天里,我每每工作时都会下意识地算一算,“唉,这几个小时相当于几分之一的仙人掌呢?”
后来系统告诉我,仙人掌肉是可以吃的,更是让我悲从中来。
因为盆栽死后,我直接将它埋在了土里,委实是一种浪费。当前社会的共识是不能遗留任何生命资源的剩余价值。
系统听完我的倾诉,轻轻地拨弄着花盆里的土壤:“它就这样腐烂也很好。平静的死亡是美的。”
我仔细品味这句话,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冲我扬着下巴一笑,翻起单侧手腕的袖子给我看皮肤上的刻字,D-25组。这说明他出生时默认捐献了肺动脉瓣膜,这是新生儿想来到这个世界的必经之路。
我们每一个人都各有各自的捐法。
“你是什么?”他问,但并不等我回答,而是侧目打量我手腕的刻痕。
3-D组。
“左心室瓣膜。”我说。
“这就有些巧了,”左心室瓣膜与肺动脉瓣紧邻彼此,就像我们活着时坐在相邻的工位。
“假如死得时机合适,我们就会在同一颗心脏做同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大笑,笑起来时格外好看,棕褐的瞳会比平时更清澈一些,像是将过往下工以后所摄入的所有酒精都醒了一遍。
他那时还没有剪发,半长的头发用一根头绳扎在后脑勺。
陈恩有一双形状精致的眼睛,说不上来算什么形状,狭长而饱满,眼皮多层的褶皱华丽却不繁缛。像大丽菊渐变的花纹层层堆叠。
即便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未能当面见到他,还是能够回忆起他的样子。
“怎么了?”混乱的思绪被一声轻唤收束。陈捷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在我的车架附近。
我心中有些莫名的紧张。总感觉我仍然忽视了什么事情,脑中却一团乱,想不出来所以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
车队从城郭缓缓驶到宫门,两旁的侍卫恭敬地行礼。我掀开帘子,看着一座座熟悉的宫殿,却没有了往日的舒适自得。
宫中的一切,都显得陌生遥远。明明我才离开了半月,却恍如隔世,好像有什么事在悄然无声中变化。
我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来来往往的太监侍女们身上的衣服,从轻薄长衣换成了更厚重的秋袄,让人突然不太适应。
“公主,我先往司礼部面见家父。”江伯永在外面道别,然后是一阵马蹄铁轻踏声,他渐行渐远,应该是往衙门的方向走去了。
我们走到内宫墙边,马车终于停下。
梁国的中秋宴既是国宴,也是家宴。
这在历史上恐怕是无从找寻先例的,不过在书里,大小晚会一向是公主后妃连带外戚官员共同赴宴,有一种超时空超现实的表现手法。古早小说,不严谨,可以理解。
晚宴即将开始,其他宾客随着前来迎接的侍女,穿过一道道长廊。
宴厅设在池华宫,灯火辉煌,宾客如云。一层层白纱垂幔将内宫与外宾分隔开,觥筹交错的景象都笼罩在一片薄雾般的纱云之中。
皇恩厚重特允许妃嫔以及官宦家的女眷也能在中秋得以团聚。只是妃子与夫人们皆垂着纱质的帷幔,隔开世俗的打量。
至于皇子公主则不受“宫中眷属”那么严格的约束,我们的座次与百官相对近些,我恰好坐在临近江伯永的位置。
江伯永刚去护国公那里挨了一顿训骂,现在才入席。见他到了,我想到皇帝兴许会问起河西水患的始末,觉得要嘱托几句,就去寻他。
走到近处,听见他正另一名江左世家的公子说笑:“晚白,久别难见一次,你倒看着困倦,必定是昨日偷偷吃过酒了。”
我顺势越过他看了一眼那个名为许晚白的公子。
梁国南部也是有水师的,似乎就是许家人领将,大皇子督军。许晚白应该是水师将领之子,出身武将世家,倒温文儒雅,不像军人。
“难能来京,自然想多见识一番此地风物,贪饮了一些。”
江南气候与上京大为不同,许晚白的谈吐、肌肤皆更细腻温润,抬手敬酒时露出手臂挂着的一串檀木细珠。这也是上京不常有的穿戴,太过干燥的地方,木头制品容易开裂。上京流行玉器。
许晚白扫了一眼我的方向,却不敢真的直视过来,只谦和与江伯永说话:“我还去遣人找过你,你恰好不在。”
江伯永笑了两声:“我被老头子送去河西做了几日差事,适才与公主一并回京……哦,河西如今是六公主的封邑。河西的酒是上京最好的酒品。”
紧接着他与许晚白介绍我,许晚白则一改谈笑的神色,向我郑重行了一礼。
江伯永附耳与我说:“公主你想任人做盐官,找许家就对了。许家在江左海盐田是最说得上话的。”
许晚白听到,说:“承蒙君恩,但凭君口。”
随后两个人继续说笑。这一幕虽无任何不妥,却让我觉得有些恍惚的晦涩,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江伯永与许晚白的相处似乎更像是朋友。
而我呢?我想,我只要是六公主,就永远会多一层身份,那就是江伯永是朋友之前,先是我的下属。
就像我是皇帝的女儿,也是皇帝的下属。
……
歌舞初歇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一是皇帝提出立二皇子为太子。
这就怪了,我明明一直在打理政务,努力上朝,做二皇子做的事,说二皇子说的话。
系统机械音邀功般地提示道:“现已发现并成功修复了一处剧情偏移,请技术主干合理使用穿书系统……”
我谢谢它。
我琢磨了很久,复盘了一番,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所在。
替祁战出征,我是真的把仗打了。
得到盐田这个过程,我也是全程与军中设局,又和许君白互通了消息。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和其他人调换的“剧本”,其实只能是过程,不是某种身份呢?
我得了出征从军的戏码,只是被系统允许完成这件事本身。最终让我成为主帅的,是我的战绩和努力,而不是我替代祁战做过将军。
我现在零星参与政务,或是以牙还牙使的计谋,只是我将二皇子千万张牌中的某一些打了出来,并不能促使我达到立储的必要条件。
当太子不是一件主动“做”的事,所以,抢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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