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坚信报仇要趁早。因为仇人有可能先被意外截胡,然后就轮不到你了。
这种事时而有之。比如我童年里最怕一个孩子,他比我高,而且比我更壮,常常在上学放学的路途中拦住我,丢我的书在河道里打水漂玩。
妈妈说:“你为什么怕他?他如果打你,你就拿头撞他。”
我试了两次,觉得不可行。因为他打我用的是板砖,我撞他用的是脑袋,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妈妈又说,“既然他不好好和你玩,你就不要和他玩。”
可问题的根源根本不在于我会不会主动找他,我也根本没有和他玩过。妈妈的办法一点儿也不好,解决不了任何实际的问题。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重要的事情,生活中绝大多数人的话当成放屁去听,逻辑就会变得通顺。
我没想到的是,那个孩子最后确实被头撞了。只不过不是我的头,而是火车的头,他那天出门乘坐市轨,路上没看信号灯……
总之,这是一场悲剧!
……
以免暗地里使坏的对手提前遭了报应,我决心今晚就行动,势必把人查出来。长穗适时送了一条消息:“宫中的人参鹿茸,库存多少、何时取用、由谁调配,都有严格的记录。他们若是亲自送了药材过来,这东西决不可能是从宫中仓库取来的,否则一查就能查住。”
药材不会主动抹去痕迹。只要有过流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我说:“现在也能查到。”
又让长穗准备了两身富家纨绔的打扮,找到西洲年,简短截说:“之前的药膳,是有人从中作梗造出了许多误会,你若是想解气,就随我一起把他揪出来。你不想,我自己去,反正我今天就要行动不可。”很多事凭口头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不如亲自让他参与进来,不证自明。
“你还挺锱铢必较的当然,这算一个好习惯。。”西洲年笑了起来,却没拒绝,拾起我扔给他的衣裳。
我让他乔装成我的侍从,把原本负责保卫我的那名小侍卫顶替掉,跟着我出宫。
因为他的西凉装束在街上太过显眼,思来想去,长穗把他的发辫拆了,梳成发髻盘在头上。西洲年为此不很自在,忿忿地控诉我的人手劲太大,发根揪头皮。
“这大概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头发太短了,长穗为了能梳个发髻出来,养成了习惯。”我说着惭愧地垂下了头,“你也知道的……我当时将长发砍了做绳结。毕竟我担心救不走你。”
噤若寒蝉是西洲年心虚的保护色。
我心中暗笑,小小西洲年还不是手拿把掐,他的CPU处理器再高也高不过人类的脑袋。面上换了一副坦然释怀的模样,无声无息地翻篇:“先办正事,查查看吧。”
兵分几路,各表一枝。
街上主要的几家药铺没什么异常。
因为梁国的药材管制远比其他三国严苛,尤其是上京城内,但凡名贵药种,无论进城还是入宫,都需一一称量,记录在册。
特别是河西城以商户单位收税以后,京城如法炮制,也开始征收酒肆瓦舍、医馆货店的银钱。
正规的铺子,账簿药册事无巨细,无一敢虚报。
剩下的地方就不那么好查。人情往来的赠与,还有私营的店铺。民间总会暗地里偷着倒卖些药货,不严抓的时候就没人明说。
华灯初上时,羽林卫送来一直消息,直指里巷。
这儿挨着衙门。西洲年说:“这倒是好一个灯下黑的绝佳地方。”
里巷入口的地标牌坊刻痕崭新,碑身锃亮,映照出来往行人步履匆匆的侧影。
天上雾蒙蒙的,发着乌云调和之后的灰蓝,好像淅淅沥沥地掉下几滴雨点,瓦片青砖略略湿润了。
有个身穿缟素的年轻姑娘,怀抱一条长方漆木盒子从巷口走进来。她每走一步,就掉一颗泪珠,白色麻衣随着抽泣抖着。
我和西洲年坐在路边酒馆,店面不大,巷子也窄,缟素姑娘从我身侧走过
咫尺之间,我瞧得很清楚,她怀里的盒子约一尺见方。
我只瞟了一眼便从盒子移开目光,小声知会西洲年:“跟过去看看。”说罢放下杯子,付了酒钱,拽着他起来。
随后我掏出两根哨棒,西洲年一下就顿悟了一切,大受震撼,附带地心灵有点儿受伤。
“我还以为你总喜欢打我,兴许是钟意我。却原来你只是喜欢打人。”
我很想纠正他,即便专喜欢打他一个人,他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想想算了,人各有志。
谈话间,白衣姑娘走进一间院落。
巷子走到尽头是一条死路,我们躲在墙根下,院内的抽噎声断断续续、不绝如缕。
“一会儿进去问问情况。”我将预先准备好的哨棒分给西洲年,“防身而已,不要伤我大梁子民。”
西洲年将哨棒举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问我:“你就这么确信自己不会出错?”
我说:“她怀里的盒子,应该是人参。大东西,值钱。”
西洲年略一沉吟:“你怎么知道?”
我不想说。
西洲年偏要追问,他再问了二遍,我才告诉他。
“那姑娘家中有亲眷病逝了,这样的人家通常会把压箱底的宝贝变卖,因为那是预备给病人吊命的。病人再也用不上了就会转手出去。她已经很窘迫了,需要现钱。”
“这你也懂得?”西洲年讶然,眸光闪烁地看在我身上,“你是不是无所不知啊。”
我正要开口,呼吸进来的寒冷空气却在鼻腔处堵塞冻结,只得先闭了闭眼睛,说:“只是刚好知道……经验之谈。”
西洲年一只手攥拳在下唇撑了很久,指节也跟着微微泛白。
他很久都不说话开口时,却语锋一转,故作轻松地问:“你觉得他们会给她多少银子?”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可能三四两。”
结果西洲年破天荒发善心,大言不惭地问我能不能借他十两银子把姑娘手里的人参买过来。他再三保证:“我是借的,一定还你。”
我摇头如拨浪鼓:“人参不值十两。”
西洲年坚持:“可是我想给她十两。”
这时候,像在打我们的脸,院子里传来清晰的一句:“下品参须,三十文钱 。”
我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民间是不许私售人参的,也只有黑店敢收,可这也太黑了点儿吧?
“你们胡说!”
一名女子几近破裂嘶哑的嗓子喊出来,随后沉默了少许,变成嗫嚅的口吻,“我给你的分明是整根荣参!你说拿进店里让抓药的细细地瞧,出来以后却换了一副给我……”
哗啦。木盒开盖声。应该是小二把东西拿了出来,摊开在她脸上。
“能有什么假的?这是不是你的盒子?”
“是……可这……”
“可是什么可是,少放他娘的屁!我们开店做生意,谁晓得你要来,预备好了骗你一家是不是?最多三十文,爱要要,不要滚走。”
门忽然从内侧被推开了,我和西洲年两个听墙角的躲闪不及,差点被门环拍在脸上,就见一脸横肉模样的店小二满眼警惕地盯着我们。
小二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下,推搡着那名披麻戴孝的姑娘出了门。
“你们什么人?”店小二身后站着几名彪形大汉,乍一眼看去数不清人数,肩并肩将进门处拦得密密匝匝,并且有冲出来的架势。
西洲年回身瞧着我,眼睛骨碌一转,猛地仰倒在我怀里。
“娘子……为夫头晕。”
紧接着他的话,我双臂慈爱地揽着西洲年的脖颈,用远盖过西洲年的嗓门儿扯着脖子喊道:“掌柜的快来救命啊!我儿子要没啦!”
“……”西洲年面色通红到发紫,很快就骗过了众人的眼睛。只有我知道,他是被气的。
内置语音里传来公关小声轻叹:“还是你玩得大啊。”
店小二见过买药着急的,哪见过带着病人上门的,大概是西洲年的演技过于真情实感,怕他死在药铺子门口坏了名声,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他扶进了院子。
那名姑娘也跟了进来,看来还不死心,没猜错的话,她的药材八成被这群人换了。
我趁这个机会扫视周遭格局,这是一出二进的院子,我们在外圈,有一个里间像是配药的。院子正中还搭了一个凉棚,下设竹床,西洲年直直让放在了上头。
“瞧着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里间走出来一名夫子,见这番场景,登时一愣。
小二和几名壮汉一方面吓蒙了头,一方面被我从袖中递过的一块银子封了口。有人替我解释:“这位……嫂子的儿子得了急病,来投医呢。”
“好年轻的岁数,就了当娘啊。”
经这么一折腾,似乎没人再怀疑我和西洲年的身份。我更是趁着大夫给西洲年号脉时,大肆铺垫我们的母子情分。
“唉,你说我命苦。好不容易嫁给老爷做了续弦,老爷膝下偏就这么一个独子,自幼就弱病缠身,需靠人参皂苷几味药吊着。若是老爷做完生”意回来,见我将继子抚养成这个鬼样子,定要怪罪我的!”
我说罢拿出一方帕子,掩面啼哭,主要是怕翘嘴让他们发现。
“你说说,像我这样年轻小姑娘,嫁一个老头子,给半大小子做后娘,我图什么?不就图过富贵日子?眼见得老头的日子没几天,谁曾想,他儿子要比老子先殁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一阵唏嘘。
我正欲再说,西洲年忽然一睁猫儿似的眼,手猛地抬起来,将我拽了一个趔趄。
我跌倒在竹床头,耳边刚好凑在西洲年的嘴角,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先是人尽皆知地叫了一声“娘”,又咧嘴笑了起来:“你担心什么?我再如何病,势必比那老不死的好使。”
“这倒也未必。”我嘿然一笑,不动声色地抽手,他却拽得更紧。
西洲年朗声道:“横竖娘与娘子就差了一个字的分别,我死了你还当娘,没什么变化。老不死的死了,你当我的娘子,听上去也更新鲜。”
店小二、郎中、姑娘:——哦?
……我靠他个圈圈呢。这是什么两败俱伤的演法。
我看到光屏后台收录了围观群众的内心描写:这一对关系对于后妈养子而言未免太过暧昧了……心里一阵晕眩,咬牙切齿,眼神凌厉地警告西洲年。
他合着齿贝低声说:“还真演上瘾了?你倒是想办法进内院去看看啊!”
噢,对。
我稍作镇静,使劲拨开西洲年的手,理了理衣裳,顶着万众瞩目的异样眼光,坦然道:“几位,我这儿有一道方子需要几味药材。那城里其他的铺子太吝啬,抓药都限量记录……我家老爷有的是钱!偏巧没处使着,可少爷他一刻都停不了药呢。”
掌柜的眼神闪了一闪,让几名汉子站去正门前,拉着我向另一扇内院的门洞走去。
“夫人要什么药?我们这儿倒是不缺……”
我抬手用帕子擦了擦干干净净的眼角,借着遮掩回身朝西洲年抛了个wink。
这不就有了?
走到内院禁闭的门前,敲了三下。门正中偏内侧有一道带遮盖的小洞,从另一侧拉开,露出一只眼睛:“承什么风?”
引路的掌柜说:“三七煮雪。”
里面的人面色变了一下,门洞被唰地盖上。与此同时,我听见身后正门被关上,还没来得及转头看。
【叮咚】公关急吼吼开了麦,咆哮在我耳畔炸响:“他们要动手了,后面的人在逃哨棒。别让西洲年死了……想想你出去的机会。”
与此同时院中的竹床吱呀一声,“奄奄一息”的西洲年顿时也不病了,翻身从竹床上跳下来,连喊:“坏了!他们这是打算关门放狗了!”
果真,我们这对后妈养子的戏码,没骗过掌柜的眼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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