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声闻言笑将起来,细心的为她包扎起伤口。
杂役家里给她在柴房里堆了草垛,当作小窝,每日三顿地养着,第三日午饭时,给猫儿添饭时,柴房里已经不见影子了。
这杂役四处里叫叫,始终不见那抹雪白的身影,料想她是回府里去了,也不再纠结。
明媚的确回到县府里了,她断了后肢,行动不如之前那样灵活,走路时一瘸一拐。见到徐湘的时候,徐湘正在后园里荡秋千,满头秀发扎成了数十条小辫,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明媚没有凑上去,远远地望着,徐湘已经注意到她,看见明媚,她乌漆的眸子转了转,懒懒地说:“过来。”
明媚向四周一望,并没有别人,她确实是在叫自己,慢慢走到徐湘身边。徐湘把明媚抱到秋千上,看见她那条受伤的腿,突然咯咯笑起来,伸出指尖按在上面:“疼吗”她问道。
明媚倒吸一口冷气。
徐湘道:“疼就好,人间有个刑罚,叫凌迟,说的是把人身上皮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你敢背叛我,我就也把你的肉割下来喂狗。”
她始终笑着说,好似只是玩笑话一般。
明媚没说话。
徐湘抱着她荡起秋千,她不高,双脚勉强触碰到地上,来回荡了三回合,她支起脑袋,想道:“付夫人生得很美是不是?”
明媚猜不准她的意思,只好回:“是很美。”
徐湘嗤笑道:“你去,把她的脸皮儿给我剥下来。”
明媚难以置信地抬头,徐湘的想法常常匪夷所思,出人意料,她想了想说:“如杀了她,恐怕不好交差。”毕竟人命官司,何况付夫人如以被剥脸皮儿而死,少不得要牵扯上妖怪传说,议论之下,请有名道人驱鬼捉妖也不是毫无根据。
徐湘道:“你杀她不好交差,我宰杀一只猫倒没有什么不好交差。”
这……明媚迟疑道:“可我如今仍是猫身,又无法力,怎好杀她呢?”
徐湘把她仰面朝着自己,仔细地瞧了瞧她的脸,倒三角的脸颊,可因为脸颊上的毛够长,反而显得胖乎乎的,很温和敦厚的样子。
她朝明媚脸上吹了吹,那猫儿登时不见,秋千架旁多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那少女同样梳着辫子,乌漆的发上簪了一只鹅黄花朵,像是重瓣木槿,淡的雾,浓的云,别在髻上,真是明艳瑰丽,令人难以移目。
明媚一怔,徐湘也是一怔,自来妖怪化成人形,修为越高,所化人形就越貌美,明媚尚没有人形,只是借她的法术暂时变成人而已,想不到竟然也能化出如此美人。
明媚试着踏出一步,她做猫做久了,虽然也观察过人类走路时的姿态,可一走起路来就是怪异,躬着腰,又兼断了腿,看起来像是个偷偷摸摸的贼一般。
徐湘接着荡秋千,她慵懒的把手松开,望着天空说道:“天黑之前,法术就会失效,你带不回她的脸,就只好留下自己的脸了。”
明媚得了命令,走出府去,她在府门外转悠了半个时辰。没想出主意,倒是一个好心的老伯问她,如果有为难之事要告官,自己可以为她写劾状。
明媚啼笑皆非,推托了一番,向街上走,街道两侧异常拥挤,卖绿豆的、卖草帽的、卖铁具的应有尽有。她心事重重,被吆喝声叫醒。
那小贩说道:“姑娘,买些绿豆吧,上好的绿豆。”
明媚把眼光一斜,正待拒绝,忽闻耳边传来一缕温和的女声。
“这绿豆倒很不错。”细嫩光滑的手在她脸颊前一闪,便沉下去,抓起一把绿豆。
明媚原想避开,她刚学会走路,还不大适应,想往后退,不知怎么,就踩到身旁那女孩身上。
那女孩脚上痛切,手中的绿豆哗啦啦的滚的到处都是,她弯下身,仔细地瞧了瞧鞋子。
那小贩眼看绿豆坠地,“诶”他嚷嚷道:“你这可不对了,你要不买走了就是,我做小生意的,你这……”
女孩不耐烦地把手一指,指着明媚:“缺了多少,问她要吧。”
明媚知道此事原是自己有错,也不辩驳,蹲下身帮小贩拣豆子,那女孩看见她动作迟缓,腿上显然有伤,有意讥讽道:“哼,我说怎么这么不长眼,原来是个小瘸子。”
明媚瞪视她一眼,未及反驳,她就立刻反瞪回来:“怎么,我说的不对,你不就是一个小瘸子么,瞪我,来,再多瞪两眼。”
小贩见一点小事,惹得两人争吵起来,苦着脸劝道:“得了,几颗豆子,我不向你二人讨要就是,都散了吧。”
几声争吵过后,街市里开始有路人伸长脖子看。明媚近日因断了左腿,心里悒悒,只盼永无人提起此事,谁知这妇人张口闭口就是“小瘸子”的骂着,嚷得周围人人皆知,她目光一沉,站起来,问妇人道:“你说什么?”
妇人道:“我说,小瘸子怎么样,你能拿我……”
明媚忽得把握着的绿豆尽砸向那妇人,豆子落得妇人满身俱是,有几颗不知不觉地钻到衣衫里去。妇人一懵,忙抖着衣衫,没抖两下,上来和明媚撕扯起来,口里叫骂道:“庸狗,真该叫你瞧瞧你娘的本事。”
明媚何曾是忍气吞声的人,立即反驳:“我娘早就死了,你嘛看来也不会远了。”
她虽不会武功、法术,然而在山野里与小兽搏斗时还是通晓几分打斗的技巧,她手臂一扭,避开了妇人的手肘,径直向脸上刺去。
若她还是猫的形态,自然一击得中,料那妇人不敢再狂傲。
但她此时乃是人形,明媚的手在妇人眼前两寸停下。
时至日中,云峰白的天空破开,露出一轮刺目的太阳,金闪闪的光嵌在不远处的土墙上,望过去,还以为是一条奔涌起伏的河流。
明媚收回手掌,盘算道:徐湘只给自己一日之期,断不可为此人所误。她欲转身离开,那妇人见她要走,以为她是怕了,不依不饶地拉住明媚手臂,说:“不要走,你给我说清楚。”
明媚也真是烦了,被她拉起的须臾间趁势在她腰间击了一掌,妇人后退数步,几乎跌倒,给身后一个围上来看戏的人把住了。
她把手一扬,嘲讽妇人:“你不是要我瞧你的本事么,你的本事就是坐在地上哇哇大叫呀。”
她冷笑一声,那妇人微有惧怕,但当着众人之面,料想她究竟不能将自己如何。便大着胆子说:“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可敢报与我知吗?”
卖绿豆的小贩从布袋里转出来,抚慰着明媚,一边小声说:“千万别说,这妇人乃是县令外妇,一向跋扈,惹不得啊。”
“县令?”明媚凝神道:“可是徐敬道徐县令么?”
小贩听见她竟叫出县令的名姓,且言语间颇为随意,毫无敬重,一时诧异。
妇人也早已瞧见小贩在明媚耳旁嘀咕几句,她厉声道:“庸狗,你想死么?”
小贩看看明媚,又看看妇人,两人面色均气愤异常,无措地回到摊前。
明媚扬起头,不屑地看着妇人,说道:“你听好了,姑娘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徐湘是也。徐,徐敬道的徐,湘,湘水的湘,你要来找我,尽管来,我会怕你?”
她又向围观众人扫视一眼,昂首挺胸的走了。那妇人恨的切齿,暗暗记下她的名姓,欲告知给良人,请他为自己做主。
明媚打听了付夫人居所,到了门外,才知是一所僻静的独院,四下里仅有两三个邻人,隐隐听得院内传来飘渺的琴音。
有美人在作歌。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倔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诗句哀婉,断人心肠。
明媚不解其意,心绪亦随之低迷,她叩响了门。
不多时,桃儿把门打开,看清明媚的面庞,她微微一怔,说:“姑娘,你是……”
明媚道:“付夫人可在吗?”
桃儿不知此人是谁,扭身让开一条路,容明媚进去了,才又合上门。院内廊下,付夫人正端坐弹琴。短短几天,她清瘦的多了,容色灰败,精神也大不如前。
听见明媚的脚步声,她抬起脸庞,是初见时那副不惊不扰的模样,没有疑惑,无悲无喜,不动如山。
明媚说:“天气冷,夫人不是病着吗,总在廊下吹着风怎么会好?”
付夫人淡淡道:“将死之人,有何可惧怕?”
“夫人!”桃儿迎上前,嗔怪道:“不过小病,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如此灰心丧气又是为什么?”
付夫人把琴架往前一推,自己闭着眼睛靠在墙上,问明媚:“冯夫人要你亲眼盯着我死么?”
明媚走上台阶,扶她进去屋里,她初时不动,架不住明媚力大,她又见明媚腿上有疾,怔愣之下也就半推半就了。
明媚笑说:“冯夫人胆量再大,又怎敢做杀人害命的事?”
桃儿也要进去,明媚掉转过头:“桃妹在外稍候,我有话要对夫人言及。”
桃儿欲反驳,毕竟她才是付夫人贴身侍女,怎能任由夫人与一不相干之人独处阁中,心念电转之间,却见明媚朝自己眨起眼睛,她相貌本来不俗,眨眼时双眸透水,花朵般绚丽。
桃儿不禁疑惑,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如此美丽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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