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下的药?
沈明月百思不得其解。
酒从托盘到饭桌、从酒壶到酒杯,全程在眼皮子底下进行,没有下药的时间;在场人只有晋王和跑堂,没有下药的动机。
暖情药是嫖客寻刺激,私下玩的花样上不得台面,以晋王的身份地位,不会沾染污糟之物。
跑堂怎会知道晋王会拦下酒菜,除非和晋王串通一气,这显然太不可能。
能解释通的只有跑堂拿错酒,媚春楼里人多嘴杂,追查下去反倒惹人非议,遂作罢。
绮梦散事件,沈明月就当吃了哑巴亏,引以为戒,再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
天气阴晴反复,朝中风云万变,袁氏谋反案一波三折。
顾清被医好后再次翻供,否认行刺绍王、否认通敌,当晚京师兵营出动亦是护驾,称大理寺官员诱供,在他意识不清时,按着他的手指在供词上画押。
齐帝大怒,怒斥大理寺,将案宗退回,换人重审。
裴济招供,秦王命他在绍王府安查眼线,监视绍王行踪,而对行刺一事概不知情。
顾清则否认此事,理由是裴济为安国公侄婿,是安国公门生,若此人能被收买,便是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他顾清信不过这样的人。
案情反复,齐帝意图完全暴露,引发朝臣不满,更有耿直之臣血溅大安殿,要求彻查案件,以保社稷安稳、江山无忧。
大理寺审案人彻夜难眠,查清了触怒帝王,查不清得罪众臣,顾清成了棘手难题。
此间,沈明月也没闲着,看上了城郊临河的几间房屋,顾洲二话没说就买下来,定下材料、工匠,待开春后动工修缮。
财物最能表达诚意,沈明月很是满意,深刻体会到了顾洲曾经这句话的含金量。
雨水时节,积雪无踪,春风送暖,万象更新。
二月二龙抬头这日,江南岸酒垆上传来消息,肖市令想与王妃面谈,消息上午传到王府,午后沈明月便立在了酒坊后院杏树下。
当垆的小娘子一身梅青色短衫洗得发白,托着酒壶在门口踟蹰,想上前又怕惊扰到贵人。
海棠将酒壶换成茶壶,示意她送过去,沈明月微笑道谢,反让小娘子不知所措,仓皇行礼退下。
沈明月无心喝茶,数着半开的杏花耗时间,肖广林没有通过海棠传话,而是要求直接与她见面,必然是有什么重大线索。
数着数着,她感慨道:“今年是小年。”
“啊?”海棠反应一瞬才回应:“什么小年?”
“就是挂果少,你看这花苞稀稀拉拉的,能结几个果子。”沈明月指着树枝给海棠看,“你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茶……茶快凉了。”海棠说话吞吞吐吐。
话音未落,当垆的小娘子引着肖广林进院,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要给沈明月磕头,被沈明月制止,又请他坐下喝茶。
肖广林摆双手拒绝,“不敢不敢,小人怎敢与王妃同座。”
“这是怎么说来着?生分了不是?别站着,都过来坐。”沈明月倒着茶,“多日未见,肖大哥看着精神许多。”
肖广林像是特意打扮过,官服熨烫平整,鞋也是新制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胡子修得整齐,眉间带着三分意气风发。
“承蒙绍王殿下看得起,提拔我做官,我不能给殿下和王妃丢人,再说我现在是市令长,有了品阶,也得像个样子不是。”肖广林见海棠落座,自己也坐下,神情放松,不客气地端起茶碗,刚才进门见沈明月一身粗布衣,便摸准了言行上该有的分寸。
“什么王妃不王妃的,你还是我大哥。”沈明月不多寒暄,直奔主题,“大哥查到什么了?”
肖广林放下碗,严肃道:“我近来才与街面上的泼皮们混熟,把他们灌醉套出话来,初五那日有几个光棍混子将莺儿拉入偏僻之地……”
他有些说不下去,从怀中摸出张纸,“我以偷窃罪名抓了两个,他们交代是受宫里嬷嬷指使,那嬷嬷给了许多银子,说是得了公主的令,但是哪个公主,他们不知道……这是供词,有签字画押。”
沈明月展开供词,上面写着莺儿被侵犯的过程,简直不忍直视,但听见“公主”二字,目光骤然凝固,头上犹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难以置信地看向海棠。
海棠眼中同样是惊诧。
肖广林看看海棠又看看沈明月,从她们的表情上已猜到答案,“想必你们知道是谁吧……我猜这位公主应该是你小姑子吧。”
没错,就是顾淑,只有顾淑。
沈明月脑子很乱,木然点头。
肖广林以为她是犯难,轻叹一声劝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姑嫂关系不睦是常事,何况是天家,要真是公主,我劝你还是放下吧,以后关系还要处,日子还要过,你真要计较下去,难作的是殿下。”
海棠想了想说道:“莺儿连话都没同公主讲过,就算是得罪了公主,公主罚她便是,何必用这种为人不耻的手段。”
沈明月咬紧后槽牙,“她是冲我来的,动不了我就动我身边的人。”
“玩阴的还这么明目张胆……公主多大了?”肖广林嚼着茶叶碎问道。
海棠回答:“十五岁。”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就算公主不懂,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懂吗?”肖广林敏锐地察觉到不妥之处,虽然他没过过有钱人的日子,也听说高门大户里极重子女教养,闺阁里的小姐们身边都有年长的婆子教导,更何况是公主。
他吐掉茶叶继续分析,“光棍混子收钱办事,不问大东家是谁,若非那嬷嬷有意透露,他们怎会知道是公主。再说,就像海棠姑娘说的,公主做出这种下三烂的事,不遮掩起来反倒四处宣扬,不是自毁名声吗,以后谁还敢娶她,谁家也不缺祖宗。”
“咳咳……”海棠轻咳两声,提示肖广林注意言辞。
肖广林不以为意,“我是粗人不会说话,但话糙理不糙,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海棠觉得有道理,看向沈明月。
沈明月已听不进去,眼中恨意翻涌,心口像堵了块石头,一拳砸在桌面,茶碗晃动,扭曲了她映在水中的面容。
她不解,为什么是顾淑,怎么会是顾淑?
她为难,中间隔着顾洲,仇要怎么报?
肖广林感到沉默中酝酿的巨大情绪,宽慰道:“丫头你别着急,咱们还得再查查,保不准有人扯着公主的旗子报私仇……这样,海棠与我一道去查这个嬷嬷。”
“要不让辉阳跟同肖市令同去,他手下有侍卫。”海棠给出提议,想让王妃拿主意。
沈明月被混乱裹挟,没听出海棠话中的不愿,安排道:“不,你去,宫里的嬷嬷你多少见过,眼熟就不怕她撒谎。”
海棠只得领命,与肖广林告辞离开。
苇芽浅嫩,柳色熏黄,暮色中寒意渐起,沈明月站在桥上,望着莺儿落水的地方发呆。
“你怎么在这儿?”
身侧响起声音,有些熟悉,沈明月微微侧目,见到来人又正过头,嫌弃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怎么就不能有我?这桥是你修的?还不让别人走了?嗯……你这身衣服看着倒是顺眼。”朱文病愈后嗓子也恢复正常,见沈明月满脸愁容,调侃道:“哟,搁这儿伤春悲秋呢?”
“滚!”沈明月忍不住骂出声。
“开个玩笑,别生气嘛,对了,你何时进京的?怎么进的媚春楼?又怎么跟殿下相遇的?”朱文没把沈明月的态度当回事,毕竟他从未得在她那得到过好脸色。
沈明月跟他没话说,翻个白眼抬脚就走,却被朱文一把拉住胳膊。
“放肆!”
辉阳的身形与声音同时到达,王妃说想一个人静静,他便跟在不远处,时刻保持警惕。
朱文手腕被捏得嘎嘎作响,大喊着“疼……疼……”
“把他扔河里。”沈明月被吵得心烦,转下桥身。
“是!”辉阳一手揪衣领一手抓腰带,要举起人要往河里抛。
“啊——”朱文在双脚离地时本能地抓住栏杆,还不忘以身份欺人:“你敢!伤害朝廷命官是重罪!快放我下来!”
沈明月好似没听见一般继续前行。
辉阳认真地回答:“王妃下令,我有什么不敢的,得罪了朱大人!”说罢提起人丢下桥。
“她是……”
后面的话被落水声掩盖,水瞬间涌入口鼻,朱文不会游泳,手脚不听使唤地拍打水面,口中吐出一串泡泡,想呼救却喊不出来。
“敢欺负王妃,活该!”辉阳啐了一口,去追王妃。
找到沈明月时,她正与芳萍对面而立,后者见河面翻腾,心急如焚,想过去却被沈明月堵得死死的。
“坐下喝杯茶。”沈明月的语气不容拒绝。
芳萍听声音,认出眼前人是那日与绍王一起的女子,阴郁着脸色,像是来寻茬的,正要将人拨开,却见辉阳上前,像后盾牌一样戳沈明月在身后。
旁的侍卫芳萍不认得,这可是绍王殿下贴身侍卫,能让绍王动用辉阳保护的人,不是一般的爱宠。
逃不过去了,她想,争风吃醋倒也好解决,当下敛起怒气,堆起惯有的笑容,“恭敬不如从命。”
茶摊就在几步外,正对着水上救人的场景,朱文还在水中扑腾,芳萍看得直揪心。
“你信不过顾洲,为什么还三番两次地撩拨?”沈明月懒得与芳萍周旋,直接捅破窗户纸。
对方将绍王名讳说得自然而然,芳萍心中发沉,抬眸小心问道:“你是何人?”
“绍王妃。”沈明月语气平静且冰冷。
芳萍目光陡然一颤,笑容凝固,帕子在手中越绞越紧,她完全没想到这女子是绍王妃,也没想到绍王会将以物传情这样旖旎的私事告知绍王妃。
卑劣的行径被说穿,像阴沟里的老鼠见了光,芳萍羞愧难当,眼神游离,脸涨成猪肝色。
无处遁形的窘迫,全被沈明月看在眼中,她没有落井下石,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我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你也是官宦世家的闺阁千金,走到这一步是被逼无奈,若你想早日为家族洗脱冤屈,就请相信绍王。”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芳萍眼中掠过警惕。
沈明月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说得太着急,已然暴露意图,只能硬着头皮装作高深莫测,压低声音道:“不然你接近顾洲做什么,难道是赌他能倾心于你,为你赎身?实话与你说吧,他早知晓你的目的,也一直在给你机会。”
风月之地多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芳萍习以为常,并不相信这番话,万般可怜道:“我不过是逐浪浮萍,能入殿下的眼是我的福分,怎敢再有图谋。”
“可怜装给男人看才有用。”沈明月轻敲桌面,“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以姑娘的才情,做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也可安稳此生,何必费尽心思进京来,阿谀谄媚地寻上空印文书案主审?”
平淡的话语没有攻击力,却像最锋利的匕首,剥开心脏,将里面的小九九一一清点,芳萍垂眸,掩住眼底慌乱,心虚地维持最后的体面,“何曾不是绍王先对我有意呢?”
“救上来了,去看看吧。”沈明月说罢起身离开。
辉阳丢给摊主几枚铜钱,也追了上去。
最后的一点伪装被被撕掉,芳萍强装镇定,端着茶杯的手指无措地颤抖。
河对岸,众人对朱文又拍又锤,朱文吐出几口水,瑟缩着身子发抖。
她再也控制不住,向朱文跑去。
晚霞随风消散,天际墨色铺陈,大地悄然入夜。
回王府的路太长,沈明月走了好久,停下休息时才发觉脚下的路通往琴台巷。
辉阳默默跟在后面,王妃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大氅落到肩上,沈明月没有抬头,氅衣上的味道已昭示来者何人。
“走,回家。”顾洲嗓音柔和,略带疲惫。
“我脚疼,不想走路。”沈明月与顾洲对视一眼,立即错开目光,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背你。”顾洲官府还穿着大红色官服,将灯笼交给辉阳,单膝跪地,拍拍肩膀,“上来。”
沈明月伸手趴上去,宽厚的脊背让她安心又紧张。
顾洲走得很慢很稳,说话很轻,“我回来晚了,见你不在家,就出来找。”
“京城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除了王府就是琴台巷……”顾洲言辞笃定:“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
沈明月贴紧顾洲的鬓角,极力压下内心酸楚,可眼泪还是滑落在顾洲脸颊上。
冰凉的感觉像针一样,扎得顾洲心疼不已,此刻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小心呵护,他知道沈明月今日见肖广林,莺儿的事有了结果,问道:“查到是谁了吗?”
沈明月沉吟良久,声音几不可闻:“是顾淑。”
夜色中,背着人的身形顿住,每个字都如同千金巨石砸在心上,顾洲将沈明月向上托托,“会不会搞错了?淑儿她做什么要加害一个小婢女。”
沈明月答道:“无非是报复我。”
“其中肯定有误会,别急,等改日进宫一问便知。”顾洲收紧小臂,继续往前走。
“你觉得她会承认吗?”沈明月早已猜到顾洲会这样说,可还是感到失落,不甘心地试探道:“若真是顾淑,怎么办?”
“我……”顾洲顿了顿,改口道:“我会给你一个公道。”
“我问的是,你会怎么做?”沈明月抹掉眼角水痕,想要个明确的答案。
“淑儿是我妹妹,我了解她,她就是只纸老虎。”顾洲再次停下脚步。
“纸老虎也是虎!顾淑是你妹妹,可莺儿也是我妹妹。”沈明月身体紧绷,因太过用力而发抖,“如果顾淑是遇害,你会怎么办?”
“月儿,别逼我……”
顾洲心乱如麻,甚至束手无策,一边是亲人一边是爱人,换做谁都难以抉择,只能寄托于希望,“事情还没有定论,先不要假设了好吗?”
沈明月已经得到答案,嘴角抽起的笑没有温度,悲凉弥漫在心间,将爱恨冻透。
她松开手臂,从顾洲背上下来,随手丢掉肩上大氅,孤身走入漆黑寒夜,连背影都没留下。
谢谢观阅[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3章 两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