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复仇

沈明月睡不踏实,辗转反侧中噩梦连连。

温热的帕子擦在额头,她下意识喊出“承平”,睁眼见到海棠。

“王妃昨晚高烧不退,殿下守了一夜,天没亮时宫里来人传旨,召殿下入宫去了。”海棠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放下帕子扶王妃起身。

沈明月一动才发觉浑身都不得劲,疼痛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接过帕子擦把脸,问道:“嬷嬷找到了吗?”

“我正想说这事,还以为会费些功夫,不想肖广林请混子吃顿酒,混子就说出嬷嬷住处。”海棠接过帕子,奉上漱口水,“我当时还疑惑嬷嬷怎地不住在宫中,以为是混子们骗人,等到了一看,原来是赵嬷嬷。”

“哪个赵嬷嬷?”沈明月吐掉漱口水,擦着嘴角问道。

“淑妃身边的赵嬷嬷,咱们在行宫芳华苑门口遇见的那个,淑妃自裁后,她宫中上下无一人幸免,全部赐死,赵嬷嬷从乱葬岗里捡回命,无路可走时,恰好被公主遇到。”海棠收起水和帕子,“就如王妃所说,公主记恨王妃,想法子报复。”

“顾淑记恨我……”沈明月神思纷乱,怔怔地看向窗外,眼神失焦又聚拢,凝在迎春花上。

金黄色的花朵缀满枝条,阳光下尤为耀眼,天气乍暖还寒,花儿本不该开得这样繁盛,但事实上花开得如火如荼,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柳慕云不赴雅集,不足以让顾淑记恨至此,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什么原因,与其乱猜不如找正主面谈。

“我要见顾淑!”沈明月站起身,重复一遍:“我要见顾淑。”

海棠手指微蜷,低声道:“赵嬷嬷说,今日公主去承恩寺上香。”

说这话时她没有犹豫,没有想该不该说,也没有考虑被顾洲知道的后果,这一刻,她遵从内心而为。

“天助我也,更衣,去承恩寺。”沈明月目光如炬,决心已定。

院内温暖向阳,土壤肥料给得足,故而迎春花开得早、开得旺,而承恩寺的花远不及此。

承恩寺是皇寺,受皇室供养,只允许皇室宗亲礼佛修行,其中花木多名贵,迎春这样好养活的反被嫌弃,偶在墙角植有一两株,也是枝条瘦弱、花朵单薄,瞧着可怜。

有力的嘶鸣声引出寺内方丈,高贵精美的车驾由两匹马拉着,停在承恩寺门口,闲杂人等早已被屏退,顾淑由婢女扶着下车。

方丈双手合十,行礼问安。

随侍嬷嬷代公主还礼,“慧源大师,今日公主要抄经为圣上祈福,在寺中用斋饭,烦请大师准备。”

“是,请公主移步经堂。”慧源亲自为一众人引路,安置好公主后带沙弥退下。

经堂内窗明几净、檀香袅袅,顾淑净过手并不急着提笔,品足茶后看着婢女磨墨润笔,待一切准备就绪,才接过笔在洒金宣纸上留下墨痕。

一手春蚓秋蛇,实在不堪入目,婢女闭着眼夸赞几句,借故出去找抄经居士令写一份。

顾淑沉浸在自己孝心可嘉中,分毫未觉堂外侍卫、婢女已然换人。

黑影遮住案几上的日光,顾淑并未在意,以为是婢女回来,拿着毛笔去蘸墨,眨眼间一道剑泛着寒光落于宣纸上,她大惊失色,笔掉落在案。

顺着剑身看过去,沈明月带着一身凛冽肃杀之气,挺身而立。

“你……你……”顾淑张着嘴好半天才说出“大胆”二字。

沈明月不语,剑锋轻划,宣纸断成两截。

“你要做什么?”顾淑吓得话音颤抖,从座位上滑落,在地面坐着倒退两步,才想起来呼救,“来人,快来人……”

无人回应,也无人入内,她更加害怕,继续后退。

沈明月步步逼近,居高临下俯视她,像是在看坠入陷阱的猎物,眸光虽沉静,却森然可怖,似严冬里结冰的湖面,坚硬寒冷。

顾淑不寒而栗,好像被人扼住喉咙,呼吸急促而慌乱。

沈明月言辞犀利,“顾淑,你身为公主,却没有半分做公主的气概与磊落,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迁怒他人?”

剑尖在离顾淑半尺处停住,她紧盯剑尖,辩解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公主面前不得无礼,放下剑,本公主饶你一命。”

沈明月嘴角笑意讥嘲,眼中寒光闪现,“那我可真要谢谢公主,但你饶我过我,我便会饶过你吗?我妹妹的命谁来赔?”

“你妹妹是谁?”顾淑有些不明所以,旋即反应过来,“莺儿?”

她大抵明白了缘由,鼓起身为公主的底气,提高音量:“一派胡言,我堂堂大齐公主,怎么会跟一个贱婢过不去。”

“带进来!”沈明月不多与她废话,“今日让你死个明白。”

海棠押进赵嬷嬷,摔扔在地。

赵嬷嬷双手反缚,口中堵着布条,见到顾淑,急切地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声。

“让她说,为什么要杀莺儿。”

海棠得令,扯掉赵嬷嬷嘴里布条,将人揪起按跪在王妃身前。

“公主救我!”赵嬷嬷蹭向顾淑,声泪俱下,“我依公主吩咐教训莺儿,王妃……王妃要杀了我。”

顾淑问:“你把人怎么了?”

赵嬷嬷委屈道:“雇的人手下没轻重,那妮子瘦弱,没打两下就死了……”

沈明月听完眸色变暗,但凡赵嬷嬷心中还有一点良知,在此刻也不该撒谎。

避重就轻地回答点燃沈明月胸膛怒火,失望、愤恨的情绪瞬间烧成燎原之势,烧掉理智。

“唰”的一声,剑身移到赵嬷嬷颈侧,沈明月拿出供词,“这里是寺庙,在佛祖面前撒谎,会入地狱。供词上白字黑字写得分明,□□、殴打,这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剑更近半分,沈明月压不住怒火,声音愈发低沉:“说,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不满,要下此狠手!”

“是公主的意思……”赵嬷嬷再次看向顾淑,推卸责任。

顾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摆着双手说道:“不,不是我……我只是让她教训教训莺儿,没让她杀人。”

沈明月耐心全无,将剑戳进赵嬷嬷肩膀,怒道:“说!”

“啊——”赵嬷嬷凄厉一声,自知死期已到,不再装模作样,倒吸着凉气说道:“我……要为淑妃娘娘报仇,皇后之死非娘娘所为,娘娘冤枉。”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惊愕,听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皇后逃亡途中有孕,陛下拿不准孩子是不是龙种,又因徐家功高盖主,因此想除掉皇后。淑妃娘娘是得了陛下授意,才敢在药中动手脚……现在东窗事发,陛下拿娘娘顶包,娘娘冤枉啊!”

“你要报仇该去找始作俑者,为什么要杀莺儿?”沈明月不明白。

“若非王妃找到证据,魏婕妤呈到御前,娘娘不会自戕。”赵嬷嬷汗水湿透鬓角,看向顾淑,“公主,娘娘待你如亲女,你却隐瞒此事,见死不救,娘娘白疼你一场。”

顾淑瞪大眼睛,“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件事……”

“即便如此,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冲我来,为什么要杀莺儿!”沈明月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此刻答案已经不重要,她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杀掉赵嬷嬷。

剑柄转动,伤口处血肉模糊,赵嬷嬷吃痛地扬起头,齿缝间挤出几个字:“这就要问公主了。”

“我……”顾淑眼神闪躲,难以启齿。

“公主说不出口,我来替公主说。”赵嬷嬷拔出剑,面色如纸,“公主想让徐铭做驸马,而王妃却忙着筹备徐铭和莺儿的婚事,公主心有不甘,让人毁掉莺儿青白。”

原来如此,沈明月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她记起顾洲的话,“淑儿看上你徒弟了,你舍得”,当初只以为是句玩笑,没想到顾淑来真的。

沈明月有些难以置信,“顾淑,这个原因值得你去杀人吗?你贵为公主,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偏要夺人姻缘。”

顾淑羞愧难当,缩成一团不说话。

赵嬷嬷看着沈明月的绝望与顾淑的畏缩,疯魔大笑,“哈哈……你们真可怜,找到了证据,但报错了仇,真正的凶手高坐明堂,你们的仇,这辈子也报不了!”

笑罢,她神色凛然,带着无尽恨意说道:“你们害得娘娘身死,我跟你们拼了,受死吧!”

赵嬷嬷手腕上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割开,她用尽最后力气将匕首刺向沈明月。

情急之下,沈明月手上用力,赵嬷嬷被一剑穿胸,带着满脸不甘向后倒去。

顾淑吓得不能动弹,泪凝在眼中,看着血流淌到脚边,浸染上绣花鞋,这是她头次见到杀人,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沈明月丢下剑,捡起匕首,单膝蹲地,将匕首钉入顾淑面前的地板中。

“顾淑,你是公主,该知道自己言行有重量,莺儿与徐铭本该在这个月成婚,现在一个身亡、一个远走,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念头,轻易毁掉两个人……”沈明月拔出匕首,审视倒影在上面的人影,一个面目狰狞,一个面如土色。

“他们的仇,我来报。”

沈明月给顾淑选择的权利,“你自行了断,还是我动手。”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你杀了我,我父皇和哥哥不会放过你!”顾淑身体抵在架子上,退无可退。

沈明月心尖隐痛,既然顾洲为难,那她就自己来,所有后果她自是担得起。

“我今日敢来,就不怕下地狱,正好咱们一起!”

极度恐惧中,顾淑看着匕首落下,瞳孔放大、身体僵直、不能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匕首尖挨到衣料时,被一只大手攥住,鲜血顺着指缝流出,落在顾淑衣衫上,宛如开出朵朵红花。

沈明月抬眸,正对上顾洲复杂的眼神。

死寂弥漫中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像寂寥的绝响飘荡在亘古荒野里。

“放手,月儿。”顾洲声音低沉,他克制情绪,用未受伤的左手掰开沈明月的手,取下匕首。

顾淑见到救星,长长松了口气,泪眼婆娑地爬过来拽着顾洲衣摆,指着沈明月悲戚道:“哥哥,是她……是她要杀我。”

顾洲看向顾淑,抬手想擦拭她脸上泪痕,但见满手是血,遂作罢,唤进侍卫吩咐道:“公主与绍王妃相约抄经祈福,在经堂遭暗袭,绍王妃击杀刺客,护得公主平安。”

他抽回顾淑手中衣摆,命令婢女:“送公主回宫!”

顾淑不敢说什么,甚至连泪都不敢再流,被婢女们半架出经堂。

方丈进来叩首请罪:“阿弥陀佛,寺中突现刺客,使公主与王妃受惊,是老衲失察,望殿下饶过寺中僧众。”

“歹人寻私仇,与承恩寺无关。”顾洲将淌血的手藏在身后,“凶手身亡,案件已结,方丈不必再知会他人。”

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慧源到底是见过大场面,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是,老衲明白,但凭殿下处置安排。”

慧源退下后,侍卫抬走尸体、清理现场。

沈明月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血腥味让她发晕,指甲掐入掌心保持清醒,等待顾洲发落。

顾洲什么也没说,面色沉得吓人,拉起沈明月手腕往外走,他步子迈得大,后者看起来有种被拖拽的感觉。

沈明月什么也不问,尽量跟上步伐,今日她打定鱼死网破的主意,什么结果她都能接受。

顾洲待她上马,一鞭狠抽在马臀上,玉面骢风驰电掣起来。

海棠暗道不好,夺过一匹马跟去,辉阳紧接着也追上去。

这阵仗令肖广林后悔不已,一拳砸在寺门口的栓马石上,要是知道是这个结果,他说什么也要劝住沈明月。

马蹄疾驰掠过重重人群,缰绳被染红,顾洲手掌疼得要命,但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今晨平州传来消息,北蛮人在辽集结,有进攻之势,天还未亮顾洲就被召进宫商议出兵之事。

散朝后等不及通报,直奔后宫,才知顾淑已到承恩寺的消息。

当下出宫,辉阳正在宫门口急得团团转,得知沈明月也去往承恩寺,他心中凉了半截,没想到她动作这样快,立即骑马直奔那里,幸好及时赶到,才没酿成大错。

回到绍王府,顾洲扛起沈明月往里走,他手不利索,肩膀顶在沈明月腹部,让她有些想吐,手脚挣扎起来,“放下,放下我。”

顾洲就近将人扛入书房。

“为什么不等问完结果再说!”顾洲咣当关上门,眸色深沉近墨,里面藏着淡不可见的火苗,“为什么不相信我,我说过会给你个交代就一定能做到,今日你要杀了顾淑,后果不堪设想。”

沈明月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杀她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要杀要剐,随便你!

话中决绝不言而喻,眼底疏离拒人千里之外,顾洲拿她没办法,他不怕她吵,不怕她闹,这冷漠让他不知所措。

顾洲习惯性地伸出伤手握住沈明月的手腕,痛感直达心底,但他不得不忽略,质问道:“怎么会与我无关,什么叫与我无关,你是我的王妃!”

呵!王妃!

“绍王妃名叫柳慕云,而我是沈明月!”

犹如淬了毒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沈明月使劲甩开手,力道太大,带倒书案上的笔筒。

这话像钝刀割在顾洲心上,痛到极致反而发麻,如同被掏空,明明书内房还生着暖炉,他却觉身处三九寒天中,只有彻骨地冷。

海棠与辉阳带着一众人跪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声响惊心动魄。

笔筒不知撞在什么地方,一个盒子应声而落,里面掉出一把匕首。

沈明月瞥了一眼便错不开目光,那把匕首,那把被她卖掉的匕首,赫然躺在盒子边上。

她以为是怒气冲头看花了眼,捡起来仔细查看,匕首鞘上的宝石、纹路,别无二致,她在暗夜里、烛光下摩挲过千万遍,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

“匕首为什么在这里?”沈明月看向顾洲,心中隐约有些答案,迫切需要确定。

弥天大谎被揭穿,顾洲脸色变得晦暗,仿佛内心也被揭开,这一日终于来了,难以言喻的恐惧盖过所有感受,他害怕说出真相后沈明月会弃他而去。

但是到了这一步,他别无选择,将往事和盘托出。

“……匕首让我确定你在安山,耳坠子是在营州你的住处寻到,也是我让人交给柳家,他们这才找到了你……”

耳坠子,常嬷嬷给的那只耳坠子,的确是遗落在营州住处的那只,莺儿没有记错。

她的东西不多,每一件都被顾洲用到极致,多么荒谬啊,沈明月凄然道:“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你的未婚妻?”

顾洲上前一步,想拉住她,却只捉到衣袖,“没错,你离开后,海棠查出你是我的未婚妻。”

“所以你突然改变主意、归京成婚,所以我一直都在你的监视、掌控之下?”沈明月不寒而栗,她被顾洲玩弄于股掌之间,还实心实意将一片真心托付。

“月儿,柳家找不回你,我也会将你带回,不会让你离开我……”

顾洲拉紧沈明月衣袖,仿佛松开就会失去她,说话没有底气,声调近乎哀求,心里满是绝望与无助。

沈明月深吸一口气,满心绝望,憋回泪水,拔出匕首斩断衣袖。

“从此以后,你我两清。”

“不……”顾洲手上一轻,与沈明月最后一点联系彻底断掉。

他还想要说什么,就听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圣旨到!绍王接旨。”

顾洲出去接旨,沈明月身形未动,隐约间听见圣旨内容。

“……封绍王顾洲为大将军,赐金鳞甲,率军北上迎敌,即刻出征……”

沈明月心中骤然一紧,担忧之情冲破仇恨编织的枷锁,盖过心死与悲戚蔓延至全身,泪水无声滑落,她面向屋内悄悄擦掉。

顾洲接过圣旨,隔着门口望向沈明月,对方只留给他一抹孤绝的背影。

他忍痛下令:“辉阳听令,本王归京之前,禁止王妃出府半步,若违此令,你提头来见。”

辉阳有一瞬迟疑,应声道:“……是。”

脚步声远去,沈明月终是忍不住走到门口。

玄色斗篷飘动,消失在走廊尽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4章 复仇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