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始降落了。”留着栗色短发的女孩手轻轻按在舷窗上,看向窗外逐渐放大的景色,轻声开口。
身旁年轻男人正在整理松松垮垮的领带,闻言凑过去看了眼:“是啊。”
他看出女孩的不安,安抚地替她拢了拢外套,手虚虚搭上她的肩膀:“我猜会是那位年轻的白兰地来接你,安心,志保。”
宫野志保闭了闭眼,半晌后有些茫然地开口:“白兰地吗?”
尚且稚嫩的天才科学家已然成长到能条理清晰地用专业知识给出严谨的结论的地步,在一场场实验课题的推进中由观摩学习的后辈变成主导者,但她仍然迷茫。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宫野志保内心深处的声音这样说道。
月间矢羽跟她一样,是在组织长大的孩子,前些年性格活泼,脾气温和,对年幼失怙的姐妹二人颇为照顾。除了道德观长歪之外几乎算得上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刚好组织也并不在意这点,是以在组织里人缘尚佳。
他和琴酒师承同一位代号成员,时常搭档执行任务,成功率极高,关系也一直不错。然而三年前,琴酒升任日本地区行动组负责人前夕变故突生。
“月间矢羽杀了白兰地先生。”
宫野志保还记得自己初听闻这个消息时的震惊,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怎么会呢,月间矢羽分明一直尊敬着教导养育他的老师。
但这个离谱如诈骗的消息很快得到证实,BOSS亲自下令组织戒严,朗姆出面稳住各方动荡,紧接着提审月间矢羽。
陆陆续续有许多人出入过白炽灯常亮的刑讯室,琴酒,贝尔摩德,还有许多宫野志保未曾见过的生面孔,组织一时间气压低迷,如鸦群萦绕盘旋。
宫野志保那时消息不甚灵通,直到朗姆不知道抽什么风,点名要雪莉参与组织最新一轮药物实验,她才重新见到月间矢羽——在实验室,作为耗材。
彼时面容尚带些青涩的月间矢羽对她态度如常,给她解释过原委后还温声安慰了她几句,他那时说什么来着——因为我嫉妒琴酒即将被老师提拔为地区负责人,所以一时冲动。
宫野志保直言不信,青年便笑道:“朗姆审了那么久,得到的答案还能有假吗。”
而后便是如噩梦般为期一年的人体临床试验。到后期死亡率激增,几乎每隔两天就有人死去或者精神失常。他们的哀嚎,尖叫,低泣,求饶此起彼伏,凄厉得仿佛化为实质。
月间矢羽倒是极其会忍耐,每次注射完药剂便闷在一边发呆,却在一次实验里毫无预兆地闹了自杀,这让宫野志保感到另一种不安。
但紧接着,作为这次项目成功率最高的实验体,月间矢羽颐气指使地要了一间安静的实验场地并要求宫野志保全程看护。
宫野志保能感知到那份善意,因而愧疚得连谢谢都说得磕绊。
所谓的天才头衔,何其微小,何其无力。
谁能救月间矢羽,谁能救救这些实验体,来个人吧,随便谁都好,只要能关停这个见鬼的实验就行。年幼的宫野志保在心里祈求。
乌鸦的领地没有神的眷顾,不幸始终如影随形。研究院终于乱了起来,随着实验周期推进,死亡率攀升到了百分之百,不堪忍受的实验体开始暴动。宫野志保没来得及感到庆幸,隶属朗姆的项目负责人却不顾外围动乱,强行要求给月间矢羽注射最后一支药剂。
药剂推到一半,门被暴力炸开。来者的身影还隐在浓烟中,先于话音响起的是枪声。第一声,监控破破烂烂的摔在地上;第二声,方才耀武扬威的研究员如破布口袋一样倒下。
宫野志保似有所觉地转头,几发子弹略过她,钉进月间矢羽的身体。银白色长发的青年仍维持举枪的姿势,漠然从硝烟里走出来,而后枪口下移,对准了她——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冷肃。
那个曾经安静坐在远处看他们嬉闹的黑泽阵,面孔在这一刻变得无限陌生。
时至今日,宫野志保回想起那日的情景,绝望感依旧挥之不去。就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逼他去死,她在其中的挣扎如螳臂当车,无能为力。
老师突然身死,昔日同门琴酒因为一个连她都不肯相信的荒谬理由,毫不犹豫地向本就性命垂危的月间矢羽开枪,生怕他死的不够透。
“志保,呼吸。”
宫野志保的视线随着面前摇晃的大手重新聚焦,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我当时离开得很仓促。”
甚至没来得及确认月间矢羽的伤势。
不知道月间矢羽后续如何重新获得BOSS赏识,不知道他怎样继承了白兰地的代号。
只有些零散的消息,什么执行任务时身手不利反而被炸弹犯当人质绑在炸弹边上啦,什么对着叛徒连开三枪后把准尸体扔到基地示众行事风格变得好凶残啦。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月间矢羽坐在车里犯困。
意识昏沉,眼皮在下坠,思维像一坨搅在一起的浆糊。精神有些恍惚,仿佛眼睛闭上超过三秒大脑就会原地宕机。偏偏身体感觉不到一丝疲惫,因此有种诡异的混沌感。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考量些什么,还有很多事搁置在眼前,但是难以集中注意力。在连续三次走神之后,月间矢羽放弃了挣扎,放任思绪发散,勉强保持着清醒看车窗外的景色被抛在身后。
诸伏景光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明显心不在焉的月间矢羽,默默放缓了车速。
“……到了。”
月间矢羽客气地道了谢,又嘱咐几句才下车。
隔着单向玻璃,诸伏景光探究的目光落在月间矢羽身上,他在离车身几步远的位置站定,以一种代表重视的姿态等待。
月间矢羽没有告诉他这次专程去机场接的对象是谁,诸伏景光也只推断出对方地位不低,但能让新人参与,应当属于保密性不算太高的类型,技术人员吗,来的路上他这样猜测。
“虽然我也认为绿川你是很妥帖的人,但麻烦再把车里检查一遍吧,务必不要出现危险物品。那孩子被人吓到过,我担心她对此留有阴影。”
月间矢羽的嘱咐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他的猜测,不过要接的人听上去比他预想的更加年轻。
等了不过两分钟,他看到月间矢羽向前方抬手打招呼。诸伏景光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过去,一个青年正拉着一个女孩往这边走近。
那个青年显然早已注意到了月间矢羽,有些兴奋地冲他挥手,女孩抿唇,看上去有些紧张,目光却一错不错地定在月间矢羽身上。
“君度。”
车窗彻底关上前,诸伏景光听见月间矢羽这样称呼道。
“好久不见,这次长期任务还顺利吧。”
代号君度的青年闻言不着调地摆手笑道:“岂止顺利,这孩子太懂事了,压根没叫人操心过。如果所有任务都像这样省事我愿意天天都在执行任务。”
“别贫,你不想接任务的时候谁逼你。”
“因为完全摸鱼也偶尔会有罪恶感啦——这两年完全进化成工作狂的人不会懂。”君度笑着摊手。
月间矢羽好脾气地握拳:“上车去,好歹三年没见,我不想让叙旧方式多一项械斗。”
“坐后排,驾驶位上有人。”看见君度好奇的目光,他随意补充了一句,“代号苏格兰,行动部门的人,现在算是我的下属。”
“新人么。”君度语气肯定的嘀咕了句,转身拉开车门坐进去。
“咔哒”,车门被轻轻带上 。
车外的一大一小默然了片刻。
月间矢羽失笑的声音很快打破了这份沉默,他微微俯身,向宫野志保伸手:“不同我握手吗?志保,好久不见。”
“以及,欢迎回来。”
他的微笑温和又真挚。
真的会有人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验毫无芥蒂吗?贝尔摩德尚且会因为父母的实验迁怒于她,月间矢羽却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态度。
宫野志保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像小时候,月间矢羽每次结束任务回来时那样,完成了这次煞有介事的握手。
“好久不见。”
月间矢羽的掌心干燥微凉,宫野志保并不陌生。但与回忆中不同的是,掌心的薄茧已经完全消退下去了。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宫野志保——作为雪莉,当年参与实验的研究员里的副负责人之一,在主负责人被琴酒一枪打死之后接手了数据汇总的工作,也因此知道实验的全部结果。
被强化的躯体,被放大的感官,比起组织研究里一直占据主要地位的时间与生死课题,这场实验只是类似“完美人类”的分支,最终取得的成果勉强算得上超出预期——好歹有一个半成功品成活。
但是副作用也很糟糕。除却实验过程中诱导基因变异的药剂所带来的痛苦,感官过载的问题也如影随形,被动加强的感知能力不能通过主观控制,因此柔和的自然光会刺眼,白噪音变得吵闹,湿润的空气攀附在躯体上形成挥之不去的黏腻……月间矢羽写报告时曾经这样描述。
偏偏强度极高的躯体不会被敏感易碎的神经所影响,就像人从三楼摔下去,全身剧痛却始终意识清醒;不仅没死,连骨折的程度都没到,还能正常站起身继续活动,反直觉反常理,很容易让人生出荒诞感,并对此感到恐惧。
宫野志保知道,当年自杀的那些实验体,并不只是因为无法忍受痛觉。
月间矢羽是唯一一个以实验体身份活着走出研究所的人,活得相对久,暴露出的问题也更多,除了感官过载,生理心理的违和感对冲,还有一项客观存在一直被忽略。
PTSD.
直到它带来的隐患爆发,导致月间矢羽在后续的外勤任务中意外失手。
任务结束后月间矢羽上报了这一点,在BOSS的授意下停止了所有的外出任务,也公事公办地向宫野志保发了一份详尽的评估记录。
宫野志保就着那份记录补了篇报告,从初稿到定稿,修改订正的过程中反复翻看那篇堪称受罪汇总的记录,百思不得其解。
月间矢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经历过这样的折磨,你为什么还要留在组织里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宫野志保望向月间矢羽含着笑意的眼眸,好像又回到两年前对着报告冥思苦想的时候。
她感到有些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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