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间矢羽生平第一次从毫无波澜的电子音中听出欠揍的意味,他定了定神,平静地对BOSS表示赞同:“您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
组织发展至今,代号成员经过无数的变动和更迭,权利划分早已不复从前规整,代号最初的意义也在弱化,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伏特加,这款基酒原本该是高层干部专属代号,现在已经属于琴酒的任务副手兼专属司机了。
月间矢羽的申请无疑又会加剧已经错综复杂的势力纷争,谁知道这个含糊不清的“暂代”中又会引发多少变故和混乱——BOSS作为这艘巨轮的掌舵人,肯定不乐意为这些局面伤神。
意料之中的拒绝。
月间矢羽正欲再开口,却听得BOSS下了最后通牒。
“朗姆,回去好好想想,自己申请处罚。”
不出意外的轻轻放下呢,月间矢羽在心里啧了一声。
“雪莉马上要回来了,她聪敏至极,但年纪还小,如果受到有心之人的蛊惑,会造成极大的损失——”BOSS用平淡的语调提起两个人最近正高度关注的事情。
月间矢羽一直悬着的心落回胸膛,只低眉顺眼地端正站着。
朗姆的研究所刚出了问题,BOSS肯定不放心把雪莉交给他嚯嚯。
而月间矢羽,此次为组织规避损失,和出岔子的朗姆相比显得靠谱,在指责朗姆之前不忘提出控制舆论的思路,怎么看都比一心扑在权力上的朗姆更顺眼。
最重要的,月间矢羽的申请刚刚被驳回——此前和朗姆的博弈中,月间矢羽有疏漏时,可不会被BOSS宽容地轻轻揭过。
所以BOSS现在会转头给月间矢羽许些好处,以免厚此薄彼让人产生不满。
BOSS希望基本盘不变动,又得从朗姆手中分走利益以安抚月间矢羽,最好的选择就是雪莉,因为她既有足够的分量,又形单影只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矢羽,你能为我教好她,对吗?”
至此,尘埃落定。
月间矢羽真心实意地牵起一抹笑意:“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屏幕率先黑了下去,朗姆紧接着摔门离开,气得连狠话都没放。会议室归于沉寂,月间矢羽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逐渐退出紧绷的状态。
窗外暮色晕开云霞,日光的余晖铺进室内,被畅直的线条分割成光明与阴影。
月间矢羽向后靠在椅背上,能看见夕阳的轮廓不再分明,遥遥悬于林立的建筑之间,被框成不规则的形状,仿若燃烧的光亮却毫无减损地照射过来,谈不上温暖,但确实刺眼。
刺痛感突兀地踩着太阳穴的位置跳跃起来,仿佛生命体的呼吸。
这痛感不难忍受,却也忽视不掉,大有种持久如阴雨不绝的绵长之态。
月间矢羽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这一步在BOSS和朗姆眼里指定是操之过急以至于功败垂成的典型,实则以进为退,恰到好处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雪莉么,自然是不能落到朗姆手上的。
FINE,你赢了一局——心里的声音这样说道,月间矢羽觉得自己似乎该笑一笑,就当为这场小小的胜利庆贺。
也许是放松下来的思维有些发散,月间矢羽试图牵起嘴角时,心里的另一道声音开始尖锐地质问他因何发笑。
胜利之后发笑是人的本能,潜意识如是说。
预料之内的小胜一局没什么可高兴的,表意识嗤之以鼻。
脑袋里在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月间矢羽乱七八糟地满脑子跑火车,从贝尔摩德把他吵醒开始到目前为止的四十小时内,月间矢羽精神饱满地连轴运转,此时倒是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酝酿出点困意来。
清酒走进会议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青年仰靠着椅背,一手捂着眼睛。
泾渭分明的光与影在他身上碰撞,斜阳西坠,余光爱怜地为他披上一层暖色轻纱,掩盖了病态的苍白,却遮不住他周身颓然的倦怠气息。
也就只在这种时候,抛却老成周全的外壳,他看上去才切切实实是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会累会烦——但这不是一个下属该窥探的。
清酒倏然一惊,轻手轻脚地后退,准备把门掩上。
月间矢羽叫住了他:“清酒君。”
清酒看见他把手从眼睛上放下,起身。原先笼罩着他的困倦感顷刻间荡然无存,端的又是一副滴水不漏的清明模样,刚才那一幕仿佛是从未出现过的错觉。
“这些资料整理存档。”月间矢羽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时装作没看见清酒眼里躲闪的慌乱,勾了勾唇,丝毫没有问责的意思,只温声吩咐道。
看清酒点头称是,他点头道了声辛苦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哐”的一声,盛着金色酒液的古典杯重重磕碰在吧台上。张扬的女声吐词略显含糊,听上去似乎已有些醉意:“要我说那些议员的保镖都是废物摆设,雇主中枪了他们还愣在原地,等我开完第二枪的反应居然是去捂伤口,笑死人了,但凡专业点也该知道第一枪下去人就已经没了。”
——诸伏景光转过楼梯拐角时听见了许多纷杂的声音,这道声音在他听来十分刺耳。
但对这家名为“Eden”的酒吧来说,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谈资,平常到这名女性只拿保镖犯蠢的事做笑料而非夸耀自己如何架着狙击枪命中目标完成任务。
玻璃杯不时发出的或清澈或沉闷的磕碰声,人们此起彼伏的或低声过高昂的话音,都按部就班地编入新闻播报声的底噪,消融于纸醉金迷,与之交织出暗藏血腥和钢铁气味的奏鸣曲。
“先生您好,要来杯什么?您是第一次来吧。”酒保热情地冲他笑。
诸伏景光在吧台前站定:“苏格兰威士忌纯饮,谢谢。”
播放新闻的小电视就镶嵌在酒柜中,离得近了,落入耳中的新闻愈发清晰起来。
“今日凌晨两点时分,千代田区二丁目某老式居民楼发生火灾,造成一人死亡。”
听到熟悉的地名,诸伏景光恍然抬头,只看到主持人的名牌写着“水无怜奈”,下一刻画面中接入了一段起火时的影像。
“根据警方调查,死者身份已经确认,曾就读于东京大学,在校成绩优异,毕业后没有工作,无所事事。警方初步推断,本次事件系该死者因生活失意进而萌生死志,以至于引火**。”
**。
主持人秉持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嗓音温和。字正腔圆的念稿声还在继续,诸伏景光却觉得周围的声响一并离他远去了。他仿佛被兜头淋了一盆冰水,阴冷的寒意攀附上他的身体,直直往骨头缝里钻。
怎么能是“因生活失意引火**”呢?
当井上清水在自己手下颤抖的时候,诸伏景光知道这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但他会冒着巨大风险想要揭露组织,为了正义可以不惧死亡。
这样一个人,抗争至死的英雄,被歪曲成为了逃避生活自杀的懦夫。
他的善良不为人知,他的挣扎埋葬于黑暗,他的勇敢被装点成茶余饭后的话题——而这,只是组织阴云笼罩下的冰山一角。
每年数量庞大的刑事案件,失踪案件,“自杀”案件,其中有多少像这样,有组织的手笔又被轻轻遮掩过去。
“Scotch.”清润的嗓音激得他猛然回神。
“月间前辈。”你怎么会在这?
诸伏景光反应极快,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震惊。
站在吧台内的青年正向一旁的酒保打招呼,末了转头看他,把那杯苏格兰威士忌推到诸伏景光面前,牵了牵嘴角:“来找人的。”
原本醉得迷迷糊糊的女人听见他的声音抬眼看过去,慢半拍地露出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眼尾纹着的蝶翼随着眼睛睁大而有些变形:“你你你……”
她身旁那位沉默寡言的男人费力地把她按回去,才开口说出自诸伏景光到场后的第一句话:“她喝醉了,您别管她。”
“……没有造成大规模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目前搜证工作还在继续,本电视台将为您持续报道……”
主持人在为这桩所谓的“**”案作总结陈词,诸伏景光没有心情再听,坐在吧台前抿了一口酒,抬眼时发现月间矢羽一错不错地落在一处地方。
他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卡座间散落的几缕银白色发丝。
“是琴酒。”
月间矢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与眼前这瓶沉默苏格兰的心声重合,他说完这句话便收回目光,低头时有些突兀地笑了一声。
他拿起酒杯,苍白如玉的手指骨节分明,灯光笼上一层暖色的光影,摆出的架势乍看之下十分专业且具有观赏性——如果此时他没有一圈一圈往杯中挤入沙拉酱的话。
顶着周围人堪称惊悚的眼神,月间矢羽一脸风轻云淡地往里边加入番茄汁和辣椒汁等调味剂,最终得到了一杯外形引人作呕色泽分外诡异的“酒”。
“寄生虫。”月间矢羽把托盘端到琴酒桌前放下,温声介绍道,弯腰看他时目光中分明带着挑衅的笑意。
酒吧内的喧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安静中唯有新闻的播报声平稳地继续。
“……针对本次会议,池田议员做出以下总结……”
“以伏特加为底。”月间矢羽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或好奇打量或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耳语般地轻笑一声,含糊的声音只叫琴酒一个人听得清楚。
琴酒懒怠地垂着眼,闻言只冷笑一声,把即将燃尽的烟头按进这杯堪称毒药的作品里。
火星与水面接触的时候发出呲的一声轻响。
月间矢羽觉得琴酒此刻一定很想把烟头烫在他身上。
“真是遗憾,我还想着用这杯酒为你践行。”月间矢羽半开玩笑道,“毕竟你应该马上就要去国外执行长期任务了?”
“是吗?”琴酒并没有被他的话刺激到,只姿态闲散重新点起一根烟,夹在指间,待轻薄的烟雾缓慢升起,目光才略略向上抬了抬,“这也值得做出小人得志的表情来挑衅我?”
月间矢羽无辜地眯眼笑:“你觉得这是挑衅?”
“原来不是。”琴酒轻飘飘地把话头拨了回去。
“随你想。”月间矢羽注意到酒保已经非常有眼力见地开始把在场的无关人员往包厢里请,也懒得继续讨人嫌,于是直起身这样说道。
然后不出意料地被扯住衣领。电光石火之间月间矢羽只来得及扫了一眼酒保和监控,便被摁着趴到了地上。
枪口的触感怼上后脑时月间矢羽笑了起来:“别生气,毕竟你也不能真的开枪。”
“你到底在抽什么风,被朗姆当猴耍完了来我这寻开心?”琴酒恶言相讥。
“的确有人被当猴耍了,但不是我。”月间矢羽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枪口依旧指着他,但枪支的主人并没有再出手压制他,“朗姆跌了个大跟头,心头肉都被人挖走了。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也拥有嘲笑的知情权。至少在这方面,我觉得我们还是挺能达成共识的不是吗?”
琴酒冷冷地嗤笑一声,径自起身离开:“收起你那令人恶心的装模作样,你和朗姆狗咬狗别扯上我,再有下次,你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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