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琼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邓演的酒庄如今几乎垄断了京师的贵族市场,疯狂揽钱,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可私底下他们都知道,这其实就是陛下的产业,只不过打了南顿侯的幌子,掩人耳目罢了。
可现在,陛下难道要自断财路?
狠,真的狠,陛下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啊!
不过由此也可证明陛下治理国家的决心,但他心中却五味杂陈,皇帝若是太过强势,势必会与世家利益相冲突。
目前看来,表面上陛下所做的事情都照顾到了各世家,行事风格也并不是十分强硬。
但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一连串的事件合起来,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不行,他得好好清理下思路,把其中的前因后果仔细考虑清楚。
场中二十五名考生,也都在低头寻思,大汉这几年的确国运不佳,许多地方都风不调雨不顺。
地震、冰雹、干旱、洪水、蝗灾……轮番上阵,粮食欠收也导致了土地兼并加剧。
按照现在的话说,东汉晚期进入了小冰河时代,所以气候变化才会剧烈而不稳定。
可由此带来的口粮短缺问题,却严重地影响到了大汉的社会稳定。
再说禁酒,大汉开国之初,相国萧何便制定了“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罚金四两。”的禁酒令,并堂而皇之写入了《汉律》。
虽然此令至今未改,但已经形同虚设,上至贵族,下至黎民,无不好酒成风。
而汉武帝时,更一度颁布榷酒制度,也就是与盐铁一样,将酒的经营权收归国有,由朝廷来控制,不准私人酿造和买卖。
榷酒制度实行了整整十七年之后,武帝最终废除了这道法令。
究其原因,当年武帝榷酒制只是为了筹集军费,一旦与匈奴的战争告一段落,这条规定便宣告作废。
毕竟酒与盐铁等不同,不属于生活必需品,而且消费者以贵族和皇室为主。
一旦到了歌舞升平的盛世,谁不愿意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但现在的国情,与汉武帝时代相去甚远,重提禁酒令和榷酒制度,虽然乍听有点意外,再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一名年轻的考生,越众而出,拱手答道,“回陛下,在下渤海高洵,认为应该恢复榷酒制,实行严厉的禁酒令。”
到底是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样的大场合,丝毫也不怯场,落落大方,姿态不卑不亢。
这个渤海高洵,刘志也比较有印象,他是二十五名上品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年方二十四岁,且生得身长玉立,一表人才。
本人出身于中等世家,是渤海郡有名的神童,据说七岁能文,十岁赋诗,一看就是那种少年意气飞扬之辈。
“如今天下粮食短缺,而酿酒之风盛行,更加剧了此种情况,榷酒制可有效遏制此风。
禁酒令更是国之律法,本就该严格执行,不但节约口粮,还可有效防止酒后闹事,一举多得。”
众人都微微一笑,这高洵仗着年轻记性好,只不过把汉武帝时实行榷酒制的理由大致重复了一遍。
这也算是投机取巧,巧的就是必须第一个站出来说,落于人后就用不着开口了。
果然是锋芒毕露,朝气蓬勃啊。
刘志点点头,并未给予任何评价,压了压手掌,示意他退下。
“诸位可有不同见解?或者有何补充?”
一名三十多岁的考生走出来,拱手道,“山阳张俭禀陛下,在下以为如今天下之势与武帝时相去甚远,不可强行颁布榷酒制。”
他的话,获得了大多数朝臣的注意力,说心里话,他们谁也不愿意禁酒。
因为酒已经成为大汉贵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融入了他们的血液之中,说起来不是必需品,可他们却不可一日无酒。
酒税本就偏高,再收归国有,实行专营的话,那价格肯定会扶摇直上。
“武帝时匈奴为患甚剧,而诸侯王不服朝廷调度,为千秋计,盐铁酒收归国家乃权宜之举。”
有些话张俭不好宣诸于口,说得很含糊,不过众人都是心知肚明。
在刘志的认知中,汉武帝最大的功绩还不是抗击匈奴,而是皇权集中。
当时诸侯王的权力很大,其封国纯粹就是国中之国,大王更是集封国的军政财权于一身。
导致朝廷法度虚设,政令不通,而且财富都集中在了诸侯王手上,国库中反而空空如也。
在这样的困境之下,横空出世的推恩令,惊艳了史册,也是堂堂正正阳谋的巅峰之作。
不动声色,便将各诸侯国冰消瓦解,而且在他手上,第一次有了比较完善的封建朝廷官制,设立了中朝,尚书台和刺史等等职位。
盐铁酒的专卖制度,使国库日渐充盈,也奠定了他征伐四方的底气。
“且当时的酿酒业本就不发达,如今全国各地,凡有井水处便有酿酒者,强行停止,恐会激起民愤。
因此,在下认为,可严格执行禁酒令,不许无故群饮,然后增加酒税,让民间减少酿酒。”
张俭曾经为官,后因故离职,其思想与高洵相比,明显地要成熟稳重得多。
但他的建议依旧让部分大臣露出不屑的神色,酒税本就高昂,何况民间能有几个酒坊,这不是变相从世家大族口袋里掏钱吗。
刘志的眼光环视了一圈,见陈寔不动声色,似乎没打算参与第一个策论。
其实这个题目本就个坑,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讨巧,考验的是他们在朝堂上的应变能力。
见无人再作答,刘志便越过这个话题,开启了第二个策论题目。
“大汉近年气候多变,旱涝灾害频发,而大多数水利设施年久失修,无法担负起灌溉和饮水作用,问可有解决之道?”
又是一个贴地气的民生问题,让在座的大臣们,神色渐渐都凝重起来。
这些问题陛下与其说是在考验殿试考生,不如说是在问策满朝文武。
汉代很重视水利兴建,修建了著名的成国渠、龙首渠、白渠、六铺渠等等。
但基本上都是在西汉时期修筑的,东汉时期也进行了一些维修,直到顺帝时,出现了重大的转折。
朝廷认为暂时不需要大型的水利工程,所以将兴修水利的任务下放给了地方,由各地自行负责。
直接的后果就是,几十年来,绝大多数的水利工程再也没有维修过,而气候又反常,水灾频发,毁坏了很多原有的水利设施。
这一切,朝廷并非不知道,只是当今天下问题太多,朝廷权力更迭频繁,光是处理地方叛乱和边境问题,就够让人焦头烂额了。
在此情况下,吃力不讨好的水利维修事宜,根本鲜有人关注。
即使是有忧心民生的地方官上书,但因为缺乏朝中势力的支持,人微言轻,也无济于事。
如此恶性循环,导致全国现有的水利设施大多数都已经瘫痪了。
地方政府也不是个个都听之任之,也有心忧天下想为百姓们做点实事的,只可惜能够服劳役的人口越来越少,地方财政又负担不起,有心无力,也无可奈何。
但现在,皇帝借着这样的场合突然提起,所释放出来的讯息,很显然是在投石问路。
“陛下,在下南阳岑晊,认为朝廷应该将水利权限重新收回,集中人力物力,统一安排。”
说话的人亦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儒生,气度不凡。
“尝闻黄河泛滥,沿途百姓深受其苦,抛家弃子无处容身。
而以一县一郡之力根本难以完成这般浩大的治理任务,非国家无以胜任。”
黄河在汉代多次决堤,当年汉武帝时决口后,甚至长达二十年泛滥成泽。
后来武帝下决心治理黄河,将之改道而行,并疏通了河道,使得此后多年未有决堤发生。
大汉朝廷最后一次治理黄河,是在汉顺帝中期,此后权力下放,如此大规模的水利工程便再无人提起。
偏偏近年来天气失常,虽未有发生大规模的决堤,但依然岌岌可危,为两岸百姓带来了不少影响。
看来这位南阳岑晊,平日里还是很关注民生的。
紧接着,又有数位考生站出来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总体来说,都赞成由朝廷统一调度,只是在细节上有所区别。
就在众人以为不会再有任何新见解之时,一直没发言的陈寔站了出来。
“颍川陈寔见过陛下,昔太史公作《河渠书》,言水利乃民生国计之根本,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武帝时动则数万人兴建水利,至今百姓仍得其惠,水利之权收归朝廷,是势在必行。
然如何调度安排,却不可遵循旧例,需分轻重缓急,大事小事。至于劳役,亦不能强行摊派,可按受益多寡而出。”
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刘志眼中一亮,仔细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例如,河道或者沟渠沿途灌溉之土地,每一百亩出一名人丁服劳役,这样公平公正,修建时事关切身利益,自然就会加倍出力。”
简简单单的一个主意,便解决了修建水利工程的人手短缺问题,以前都是按照人丁抽劳役,数量不足很正常。
现在按照田亩抽劳役,那些土地大户们自然无法再逃避应负的责任。
但这计谋说得光明正大,哪怕那些大户们百般不愿,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推脱。
妙,真是妙极了,哈哈。
看着殿中各位大臣们的神色,刘志只觉得心中十分爽快畅意,这些人,个个家中都有良田千顷,若是此计为皇帝采纳,他们都要多出数百劳役名额。
这可是个不小的负担呢,你说他们心里能痛快吗。
只不过这些人个个都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表面上依然不动如山,但刘志天天与他们打交道,早就摸透各人的脾气习惯。
仅仅从微表情和小动作,就能猜到一部分的情绪。
殿中陈寔还在侃侃而谈,“再者,事有轻重缓急,朝廷水官经过调查考证之后,给各地方官府下达任务,事小则限期自主完成。
事大便将命令下达到州牧,若是需要数州配合,朝廷可委派水官和御史同往督促协调。”
这些建议全面周到,有理有据条理分明,绝不像一名政务新手所为。
陈寔的简历刘志早已关注过,他一直担任各种地方小吏,熟知地方民情与官府运作模式。
身为社会普通底层人民,他最清楚黔首百姓的苦楚,也能够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待问题。
刘志有理由相信,关于水利兴建维护的事情,陈寔绝不是第一次考虑,他应该早就苦苦寻求过解决之道。
所以今日才能出口成章,道出如此完美的方案。
“好,说得好。”
见皇帝高声叫好,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之情,众臣心中便知道,这陈寔是绝对入了天子的眼,之后仕途亨通,前途不可限量。
“颍川陈寔锦心绣口,定为策问第一,诸位以为如何?”
刘志的话听着是在征求意见,但语气笃定,毫无商量之意。
之前的殿试,名义上是由天子主持,实际上当皇帝的只是来亮个相,基本上都是由太尉来提问。
但刘志坚持要由自己来考核,黄琼又担心皇帝猜疑忌惮,便俯首同意了这个决定。
现在,众臣即便有不同意见,但陛下才是主考官,他提的问题,答案标准自然也只有他才能制定,旁人无法置喙。
一阵沉默之后,太尉黄琼首先表态了,“陈寔之策甚妙,堪当第一。”
他这一发话,其他人也就陆续表态,基本上都表示赞同。
“既如此,那颍川陈寔便为此次殿试魁首。”
皇帝一语定乾坤,陈寔依旧姿态沉稳,不卑不亢地谢过皇恩,这份从容淡定的气度,让人瞩目。
其他的二十四名考生立刻向他表达了祝贺之意,不管是否真心信服,至少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愿意失了风度,被人瞧不起。
“第二名,南阳岑晊,第三名渤海高洵。”
第二和第三名就本不在群臣关注点上,陛下说是谁就是谁,不会有人不识趣地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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