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的阳光,灼热得像是想要烤干地面上的一切事物。浅名温树背对着窗子,那热烈的阳光便也落在他深色的西装上,灼烧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扔进油锅中煎熬似的。
他看见眼前的青年依稀带着些稚气的昳丽脸蛋上极其隐晦地闪过几丝不可置信,又被迅速地掩藏了个干净。倒是那双灰色眸子中浓重的警惕在他这一番自报家门之后,有稍稍退却的迹象。
这不对,事情不该变成这样的。
浅名温树眼眶泛酸,鼻尖也泛酸,却还是固执地盯着眼前青年的脸瞧,似乎这样就能透过这张脸瞧见那个他朝思暮想了十数年,却在功成身退后骤然得知再也无法相见的那个人。
望月纪枝,同他一起长大的姐姐,他人生路上的楷模与标杆,是他年少时光里一直仰望着不敢伸手触碰的明月。
他同她先是邻居,然后成了姐弟,再然后他追随着她的脚步也去做了警察,看着她和自己所爱之人互许终身,然后遵从工作安排隐姓埋名远遁国外,开始进行一项绝密的卧底行动。
期间他也曾辗转得知过望月纪枝通过特殊渠道带给他的消息,知道她年纪轻轻就做到了警视正的位置,知道她和她的爱人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似乎一切都在朝着更加美好的明天行进。
后来他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不得不斩断了与国内的一切联系,自此失去了有关望月纪枝的一切消息。
几个月前,他的卧底行动总算是大获全胜,成功将那一个庞大的跨国犯罪组织整个捣毁,他也终于重新获得了行走在阳光之下的自由。
只是他没有想到,物是人非,他的月亮陨落在十五年前一月一日的下午。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将警视厅内部能够调动的卷宗和档案翻查了个遍,却依旧没能找出真凶。望月纪枝的死是一桩悬而未决了十几年的谜团,他唯一能得知的只有当年年幼的望月朔随着父亲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法国,远离了这片令人伤怀的土地。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望月朔会改换了身份,在一个他如同往常一般缅怀故人的深夜,携着仆仆风尘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的身手太好了,好到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公安都不是她的对手。他本以为望月朔会跟在父亲身边好好长大,不再为十几年前的痛苦所困扰,可现在看来不是的。
不是极端的执念与苦难,决计磨炼不出如此恐怖的身手。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回到望月家旧宅时发现的周遭的监视人员。
望月纪枝已经殉职十五年,老宅也荒废了十五年,那些监视的人与当初凶案真凶的关系不言而喻。而那些人监视的方式也并不高明,至少在他这个身经百战的谍报人员面前完全不够看。
因此他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一个个全部揪了出来,慎而又慎地将他们替换成了自己手下的人。
直到一天前,他的手下向他报告,有五位年轻人鬼鬼祟祟地潜入了老宅。
这座老宅实在不该如此频繁地有客来访,浅名温树紧赶慢赶地做完了手头的工作便立刻赶到了老宅那边查探,试图查明究竟是什么缘故,才让一拨又一拨的人汇聚于此。
但他没想到,就是这一次探查,让他有幸再次遇见那抹从十五年前投射下来的月光。
只不过时过境迁,早已不见当时月。
沙发上的青年沉默着不应声,也不知是无措还是抗拒,五官分明还是如同故人一般熟悉的弧度,却远比记忆中的人更冷漠。
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是在不该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孩子该有的神情。
“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男人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落在望月朔耳朵里却莫名激起了浑身汗毛轻微的战栗,她愣怔着感受着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从四肢百骸的每一处升起,如溪流般潺潺地汇聚到一处。
她不由得抬手抚上胸口,感受着皮肉之下蓬勃的心跳,跃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膛。
“小朔,你可以试着……试着依赖我,无论你正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请让我站在你身后,做你的支柱。我知道这在你听来可能有些不自量力与自作多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给予我信任,哪怕只有一点。”
小朔,望月朔,却又不是望月朔。
那胸口涌动着的潮汐一样的热意忽然又退却了,徒留下刺骨的冷。望月朔按在胸口的手缓缓地落了下去,她垂着眸子,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
可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再次抬起了眼,灰色的眸子里满溢着痛苦,她听见自己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和再冷静不过的头脑说着求助的话,像是将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水面上唯一的苇草。
“你……真的能让我依靠吗?”
鬼冢班下午的课程,望月朔并没有出现,五人组旁敲侧击了鬼冢教官许久,最终得出的也不过是一句简短的“他有点事”。
其实往常的五人组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应付,因此当五个人得到这句不算答案的答案后乖乖离开的行为,着实让鬼冢八藏吃了一惊。
其实他与这位突然造访的公安高层并不熟识,也不知道他把望月朔找过去究竟所为何事,但他从那人严肃的神情中依稀觉察出,那绝对不是一场希望太多人知晓的谈话。
身为警校的教官,他自然对公安的工作内容知晓个大概,能让那样一个人放下工作跑到警校来找一位警校生谈话,无论谈话的内容是什么,望月朔从今往后就是半只脚踏上了公安的这条船。
也不知道他那样的性格,去到公安那边是不是好事。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内也并没有声音,看来那两人应该已经离开了。鬼冢八藏心内叹息,伸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却骤然被门后悄无声息坐在沙发上沉思的望月朔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没走?”
鬼冢教官眉毛一竖,习惯性地就要教训起学生,而望月朔也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里恍然回神似的,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起身站直,回敬了教官一个标准的礼。
“抱歉教官,我在想事情,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
望月朔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乖孩子样子,脸上和煦的神色与刚刚沉思时空无一物的漠然截然不同,甚至不由得让鬼冢八藏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那个全校师生公认性格好的望月朔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一副表情。
“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作业我让同学给你带回去了,回去记得写。”
鬼冢八藏甩了甩头,将那些有的没的想法驱赶至脑后,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了办公桌上。而望月朔也一如既往地听话,朗声应了个是便退出了办公室。
也许是马上要进入夏天的缘故,此时并不是夕阳西下的天色。望月朔长舒了一口气望向走廊的窗外,望着对面大楼玻璃上反射的阳光,似乎这样就能让阳光温暖自己那荒凉的灵魂似的。
她可真是个演技精湛的骗子。
浅名温树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场意外,但她又不得不庆幸身边有他这样一个存在,可以完美地承托她现阶段的所有需求。
有他在,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进入公安,不需要苦心经营关系,也不需要努力获得高层的信任就可以获得公安鼎力的支持,她要做的事情会有人替她扫平障碍妥善善后。
即使那一切的出发点是一位长辈对她这具身体迟来了二十年的慈爱。
卑劣吗?
假装成别人想要弥补的对象,肆无忌惮地享用着本不属于自己的的支持甚至纵容。哪怕她并没有将一切都告知对方,只发号施令般地叫他去做一件意味不明的事情,他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欺骗啊。
望月朔出神地望着玻璃窗上映出的那道浅浅的影子,她眨眼,于是影子便也眨眼。
这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活着,就是要不择手段的。
至少在推翻酒厂之前,她不能让浅名温树知道那个被他全心全意记挂着的望月朔,早就死在了十五年前组织的实验之中。
她看见那道影子的眼睛里写满惊人的冷冽,然后缓缓转身离开,唇角挂着讥讽的弧度。
“哎!那边那个!对!就是叫你!”
天色尚早,进出宿舍楼的人三五成群,望月朔一只脚刚踏进最外边的大门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宿管老伯中气十足的喊声。
她茫然地抬头看向声源的方位,正对上老伯炯炯的眼神。
“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见叫的人不是自己,其余同样被喊声停住脚步的学生们便扭回头继续走自己的路。望月朔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面上是一贯乖巧的神色。
“你看看,这上面写着的名字是你吧?”
宿管老伯见望月朔走过来,便从桌子下方掏出来了一个白色的购物袋,袋子的提手处还粘着一块便签,上边工工整整地写着望月朔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
望月朔有些犹疑地从宿管手中接过袋子:“可是这应该不是我的东西,我也没有买过这个。”
宿管闻言却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颇有些揶揄的意味。
“我当然知道这东西不是你买的,是有人送给你的。”
“送给我?谁啊?”
望月朔想到了自己早上出门前放在桌子上的手工巧克力。
“是女警班的一个小丫头,齐刘海,个子不高,长得蛮清秀的,你有印象吗?”
老伯虽然年纪挺大,但一颗吃瓜的心活蹦乱跳。警察学校的学生一拨接着一拨,出双入对的自然不少,但这么明显的倒追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不由得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眼前的望月朔。
个头不错,不算特别高但绝对不矮,就是这身板有点瘦弱,跟同楼里其他学生比起来细得像根麻杆。不过长相倒是很出众,出众得他甚至觉得自家小孙女在卧室里挂满的明星海报,都没有眼前的年轻人来得耀眼。
所以他十分理解有同届女生打眼前的青年的主意。
“我们这届符合您说的长相的女生有好几个呢。”望月朔苦笑着应声:“我没有什么谈恋爱的心思,而且这东西一看就不便宜,我不能收。”
“这倒也是。”
老伯赞同地点了点头,对望月朔的好感又上升了一层:“那这样吧,这东西就在我这存放着,等哪天那小姑娘再来的时候还给她。”
“那麻烦您了。”
望月朔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袋子交还到老伯手中,同他挥手告别之后迅速地上了楼。她倒是未曾设想过会有眼下的这种状况,骤然之间遇上了难免有些苦手。
更何况她的身份,绝对不适合有人与她牵扯过深。
她推开门走进宿舍,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闭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计划比她设想之中进行得要顺利太多了,浅名温树的出现就好像是给她突然开了挂,她一下就从独身打拼孤立无援的境地,变成了身后有大半个公安的鼎力支持。
这其中的落差太大,大得她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实感。
谁能想到她前一天晚上还在发愁那五个人会不会暴露,今天就被人告知,其实老宅的监视人员早就被换成公安的人了呢?
萦绕心头的事情里骤然被人解决了最紧张的一件,望月朔只觉得呼吸都轻快了不少。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部泛着金属冷光的手机,哭笑不得地接受自己又多了一部手机的事实。
浅名温树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但他和望月家有关系的事情却不能轻易透露出去。他通过五人组查出望月朔的存在,又火速赶来见她,这一系列的行动虽然仓促,但浅名温树到底是有着二十几年工作经验的老公安,准备得还是非常充分的。
他在离开前将这部手机交给了望月朔,这是公安内部保密部门生产的产品,保密级别很高,除非望月朔自己脑子抽风将它里面的内容公开给别人看,不然没人可以监听或是窥视。
他向望月朔承诺,无论何时,只要她通过这部手机联系他,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复。
望月朔踯躅了半晌,到底还是发去了一句似是而非的问候。
“回去了吗?”
消息回复得很快,望月朔的消息发出去不到半分钟,对面便回复了一句“已经在工作了”并一张办公桌的照片。
办公桌的桌面算不上整洁,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档案或是文件堆了厚厚几摞,右上角还依稀见到了新进来报告的人的裤脚,望月朔几乎都能想象到浅名温树在这一大堆的工作中能有多头痛。
可他忙成这个样子还是飞快地给自己回了消息,还拍了照片佐证自己的话。
望月朔不由得轻笑,手指欢快地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然后点下发送键。
“看来今晚要加班了啊。”
浅名温树飞快地发过来一个哭脸表情。
心头大患就这样被轻飘飘地解决了,卡耀那边也有人替她去设局谋划,陡然卸去肩头两个重担的望月朔只觉得天气从未如此令人心旷神怡过。
只可惜,命运似乎并不想就这样让她闲下来,望月朔吃过早饭去上课,还没进教室,便听得屋内传出一阵嘈杂的欢呼声。
什么事情让她的同学们这么兴奋?
不怕鬼冢教官突然出现罚他们跑操场吗?
望月朔这边还在疑惑,那边教室的后门探出一个头,在看清来人是望月朔之后顿时笑开了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分外亲热地搂着她想要进入教室。
这样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望月朔十分抗拒,但介于她在同学们面前的人设,她也不好真的把同学的手甩开,便只能就这样由着他推推搡搡地将自己带进了教室,然后站在了起哄的同学们中间。
“哇哦!魅力四射啊望月君!都有女生给你写情书了!”
为首的男生没忍住吹了声口哨,满脸促狭地朝着望月朔挤眉弄眼,兴奋得好像收到情书的不是望月朔而是他自己:“快打开看看是谁写给你的!”
先是巧克力,然后是礼物,现在是情书吗?
望月朔觉得这位不明身份的女同学实在是执着,她隐晦地看了一眼教室里不远处并没有参与这场热闹,却依旧不断地将目光往这边瞟的五个人,抬手接过面前男生几乎递到她鼻子底下的粉色信封。
信封上似乎喷了不少的香水,望月朔在将它接过来的时候甚至被熏得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她皱着眉看着上面用烫金色漆笔写下的“望月朔様”的大字,似是无意地问起:“你们在哪看到这个的?”
“就在课桌上面,笠木来得最早,是他发现的。”
为首的男生回答道。
“唔,这样。”
望月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没有再追问。信封没有被打开过,看来这群男生虽然八卦,但到底还算礼貌,没有擅自将信件开封。她将粉色的信封在纤白的指尖一转,拆出一张纯白的信纸来,信纸的边缘印着斑驳错落的郁金香。
“快看看!是谁写的!”
周围的同学们凑得更紧了,一瞬间将望月朔身边围得密不透风。望月朔有些好笑地将信纸展开,却在看到内容时眉头一皱。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封情书居然是打印出来的而非手写,也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在落款处表明身份。
文字的内容一目了然,无非是描述信件的主人如何对望月朔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而后逐渐折服于她优秀的成绩和温和的性格,实在是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指向性。
望月朔一目十行地看完情书的内容,而后将纸张翻转,露出一段被簇拥在郁金香花瓣中央的文字。
“Tulipèsempre dalla tua parte”
两道声音缓缓地将这句有些拗口的意大利文念出,而后声音的主人各自惊讶地抬起头,紫灰色和灰色的眸子目光相接。
“Tu……Tuli……啧,这句话什么意思?”
旁观的同学试图学着望月朔和降谷零将这句话念出来,却因为过于拗口的读音而不得不放弃,直接向两人询问起了这句话的含义。
“郁金香永远伴随着你……大概只是这张纸的品牌标语,是意大利文。”
降谷零在同望月朔目光相接之后便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人群,大概是怕望月朔还在生气。望月朔看得有些好笑,却也好脾气地伸手指了指信纸的花纹,同身旁的男生们解释了起来。
“这张信纸的质感很好,再结合纸上的花纹,应该某个奢侈品牌的产品,和信的内容没有多大关系。”
“不愧是望月君,居然连意大利文也认识,这可不算什么常用的语言!”
在得到解释之后,男生们也不再关注这句看都看不懂的文字,倒是站在望月朔对面的一个同学对着信纸感慨出声,一副甘拜下风的模样。
望月朔被他这话说得一愣,对哦,她为什么会认识并且能念出意大利语?明明上辈子是个只学过英语一种外语的死宅,这辈子的十五年里也从来没有学过意大利语,难不成是这身体五岁前就拥有的技能?
无法理解的技能增加了。
“你们还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吗?”
望月朔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走廊上渐渐接近的脚步声:“鬼冢教官马上要到了哦!还是说你们比较喜欢罚跑?”
鬼冢教官积威甚重,原本围成一圈的同学们听到望月朔这句话后瞬间作鸟兽散,飞快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甚至有几个还将书本装模作样地在面前打开,做出一副自己在努力学习的样子。
其实鬼冢教官的位置距离教室还有一段路程,当然望月朔也不会特意去跟他们解释这个。她捏着信封到座位上坐下,变魔术似的又从信封里倒出来一张崭新的电影票。
倒也不是什么线索都没留,这是邀请她去一起看电影的意思吗?
望月朔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将电影票揣进兜里收好。她并没有什么跟警校的女同学发展一段罗曼蒂克的感情经历的想法,打算赴约也只是为了同对方讲清楚自己的态度,将对方这棵尚在萌芽之中的感情掐死。
毕竟她并不想当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
不得不说,感谢百度翻译救我狗命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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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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