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姐姐……’
‘明白,我留下听,听完了回去告诉你。’邓猛女听得正来劲,她还不想走呢。
‘那就拜托你了!’
孟钱跟着向青意离开了垂拱殿才说道:“大娘娘,我能迟些回宝慈宫吗?我想去看看今日受伤的御前班直,和阵亡牺牲的将士后事。”
向青意见赵煦对孟钱看重,也对孟钱越发和蔼:“现在吗?已经很晚了,不如先回去休息,明日再看?”
她原本也打算明日再看的,但是现在垂拱殿的情况不允许啊!高滔滔一副班主任课后留堂的架势,赵煦表面问候实则内心写满了反骨,谁知道他俩回头会不会打起来?
赵煦回头emo了,她在处理禁军后事能及时赶去安慰加深感情,她在宝慈宫就只能等着赵煦半夜翻墙了。
其实孟钱此时也分不清,她此刻是完成任务的形式多一些,还是真的心疼他。
“我放心不下。”
向青意看着孟钱,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很积极,很有野心。
和她当年选秀的时候一样。
“那便去吧。”
随着人群散去,垂拱殿里的空气一点点变得沉重而紧张。
“官家,你跟我说句实话,此次刺杀,到底是不是你自己设计的?”高滔滔一张原本已经尽是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血红的怒色。
赵煦依旧是往日顺从的面容,高滔滔却发现,她看不穿他了。
高滔滔一声厉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为大宋官家,一个石得一也值得你亲身冒险,设局让西夏、辽国暗探刺杀你?!”
赵煦面上不变,唯有眼中划过一丝狠厉。
果然皇城司的好手段效忠的是太皇太后,而不是他这位大宋官家!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多年,他若不行险,她又怎么愿意还政?
高滔滔心中一惊,曾经她以为他的沉默是认可,如今看来他的沉默是无声的反抗!看着面前一言不发满脸桀骜的赵煦,心中一阵无力。当年乖巧听话抄经侍疾的孩童,竟在何时变得如此叛逆?
可如今不是六年前,她已年迈而他正力壮,攻守之势异也。
不能强压,便换了怀柔手段:“我知道,这些年官家一直觉得是我把持朝政,恋栈权位,才不肯还政,甚至怀疑我要废立帝位,可官家,我从未有过让他人登临大位的念头!”
赵煦眼神波动,似乎听进去了,高滔滔心里隐约松了一口气。
儿子当皇帝,哪有大权独揽的太皇太后来得爽?章献皇后刘娥过世时她还年幼,可当她真的坐上了太后的宝座时,却也羡慕过她的威风,又怎么会让已经成年的儿子来抢她的权位?
“当年上书的蔡确、刑恕更是因此被我早早贬斥,只是不料走露了风声,才让你我祖孙生分这许多年。”高滔滔让赵煦近前来,握着他的手,满眼慈爱,“你是我的亲孙子,祖母连皇位都给你了,不护着你,还能护着谁呢?你需知道,祖母都是为了你好啊。”
赵煦低头,依旧是温厚沉默模样,连手上的肌肉都放松着,唯独在心中冷笑。
易储之事必然隐秘,是如何走漏风声的?不就是特地给他听,敲打他吗?他一直记着,记了许多年了。皇家哪有纯粹的亲情?
“祖母只是怕你年幼做不好事,那些文官的口舌之锋锐,昔年仁宗皇帝也是为此吃足了苦头,等你大婚,成人,祖母就撤帘还政,颐养天年。”高滔滔说道,“你看我何时拖延过你的选秀?给你挑的秀女,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说到孟钱,赵煦心中柔软一分。
“大妈妈放心,我明白的。”
见他终于开口,高滔滔才放了他离开:“天也不早了,官家回去好好休息吧。”
赵煦行完礼退下,高滔滔刚刚放了一点的心又掉了起来,左思右想睡不着,还是起来问到:“官家回福宁殿了吗?”
李萍接了外头的汇报,面上露出些难色:“官家去了太医局。”
“这么晚了去太医局做什么……孟彦君呢?她也在?”
在高滔滔的眼神逼问下,李萍为难得点头。
高滔滔的神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往日孟钱足不出后宫,依照宫规,前朝是她的禁地,可如今扯着官家命她查使的虎皮,她便通行无阻。
果然啊,规矩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她不仅能来,还能盯着太医们抢救御前班直,还能盯着仵作给牺牲的将士整理遗容收敛尸骸。
哪怕她一边盯一边吐,吐得哇哇的,也没人轰她走。
“皇帝可真会装乖巧,太皇太后也是,被他这一套骗了这么久,现在居然还信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安抚下来了?”邓猛女一句话总结垂拱殿内发生的事情,孟钱扶着墙边吐。
赵煦到的时候,她还在吐。
吐完一抹嘴,看一眼收殓好的遗容,扭过头继续吐。
赵煦看到那些看到那敞开的白布下暴露的遗容也是一阵肠胃翻滚,急忙扭开视线问孟钱:“你何苦如此?”
“他们是为了救我们而死,总得尽份心力,处理好他们的后事。”孟钱已经把吃过的东西都吐完了,能吐的只有苦胆水,刺激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抹了一把吐出来的眼泪,扶着墙撑起身体,“我,我再去看看他们。
今日赵煦身边四个御前班直为了保护他,个个以一敌多,个个死战不退,如今三死一重伤,伤者尚在诊治,死者个个凄惨,开膛破肚,断手断脚,几近被乱刃分尸,可见其战死之前的勇烈,要把尸身收拾出个能看的模样并不容易。
还有外围的班直和皇城司的探子,盖着白布的担架在太医局院子里排开,哪怕有禁军给医官学徒和仵作们打着灯笼照得灯火通明,可一见那些死状凄惨的尸骸,富贵雍容的大宋都城,一时间竟也如惨烈的战场。
“孟娘子!”医馆里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学徒,他不认识赵煦急匆匆地喊着孟钱。
孟钱追问:“怎么了?”
“伤者没有救回来,已经亡故了。”学徒忐忑不安,壮着胆子回答,“我们,我们尽力了。”
这意味着当时赵煦身边带着的四个贴身护卫,全军覆没,尽数死亡。
孟钱怔怔,语气怅然:“知道了,一起收殓了吧。”
此时此刻,赵煦才忽然对自己的那个计划升起一丝后悔。
眼前这些尸体让他清晰感知到,这些人都是为他而死。
“刚才有人夸我忠勇,是我力保官家不失,我觉得很好笑。”又一具尸体装入棺椁,棺盖滑动的声响中,孟钱忽然说道,“要是没有他们,我就算拼死又能有什么用呢?真正救下官家的人,是他们啊!可我独占功劳,可真正的功臣却已经躺在这里,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最好的一具棺材用来安放那位曾经伪装成车夫的护卫,仵作把尸身安放好,然后拿起他的右臂,那只曾经能把牛鞭甩得水泼不进,连强弓劲弩都能拦下来的手臂如今看起来和他毫无关系一般放在他身边。
孟钱一只手扶着墙,忽然开口问道:“不能缝上去吗?”
仵作被排挤且性情古怪孤僻,没人告诉他孟钱的身份,只当孟钱是寻常内廷女官更不认识赵煦,便面露为难:“如今天晚,打着火把缝合费时费力,这次死伤惨重,有待收殓者众多,恐怕忙不过来。若是放着等待,如今天气炎热也用不了冰,拖延久了怕是尸身不好看。”
“为何用不了冰?”
“掌管宫里冰窖的内官都是大人物,如今深更半夜的,我如何敢去打扰?”仵作翻着三白眼,“您是内廷贵人,又这般上心,不如您去弄些冰来?”
这就是欺她年幼且是女儿身,又吐成软脚虾,嘲笑她呢。
孟钱的确弄不来冰。
“我来缝。”孟钱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腰身,“我来把胳膊缝回去,给他一个全尸。”
全场听到她话语的士兵顿时震撼非常!
大宋重文抑武,东华门唱名方是好儿郎,他们这些厮杀汉都被视作粗鄙,便是为官家战死也只会被认为是理所应当,从没人多看一眼。
可如今,孟钱却要亲自帮他缝合尸身。
听说,她可能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呢。
对孟钱的感恩落在仵作身上,便成了愤怒!
仵作终于得了明白面前这少年男女到底是谁,吓得惊慌失措:“我这就缝,我这就缝!”
孟钱冷哼:“现在不怕人多天暗忙不过来了?”
仵作低着头嘿嘿:“也不是每个人都手足异处啊……”
赵煦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当即便要下令惩罚这个仵作,却被孟钱拉住了,然后就见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辱你,你不生气?”
“生气,但是现在的确缺人手。”孟钱答道,“仵作位卑事繁遭人白眼,难免性情古怪,能做好他分内之事就行。等做完了事给他结清了工钱,让揍他的人别真伤了他就行。”
满院子都是兔死狐悲和与有荣焉的御前班直,此时凝聚力高得空前,仵作当众恃技生骄,想回头揍他的可不止孟钱。御前班直是天子亲军,对着文人得退避三舍,对着仵作这样的贱役,拔刀砍人都不算大过!
赵煦的是视线落在孟钱苍白而低垂的面上:“所以你要亲自盯着他们的身后事?怕他们不尽心?”
“也不只是如此,我来看看他们,记住他们的样子,记住他们的死状,记住我到底是窃取了怎样的功劳。”
“他们的身后事会妥善处置,家中抚恤会有抚恤,他们的父母妻儿都会以他们为荣。”
“可终究不是他们自己啊。”孟钱叹气,“他们已经躺在这里了,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赵煦听出了孟钱的意思:“你也不赞同我的做法?”
孟钱坦荡地摇头。
赵煦一时无言以对:“你还真是……坦诚。”
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表示不同意了。
“你不就是喜欢我坦诚吗?”
赵煦再次感受到之前屡屡被孟钱噎住的滋味:“……你说得对。”
孟钱在笑,虽然虚弱,却依旧率真:“但向直中取,莫问曲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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