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多事之秋

即使是法明顿也不得不承认,帝国拥有这篇大陆上最为美丽的秋景。无论晴雨,格林多瓦的九月天空总是阳光明媚,遍铺地面的金黄落叶,能让任何人暂时的放下个人感情而由衷的赞叹。

在数百年前的大陆战争中永久长眠的流金之主为帝国留下了也许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创造。他在帝国中心修建起的那座由黄金打造的宫殿,现在成为了格林多瓦繁荣过往的证明,供人缅怀与瞻仰。而此时此刻,黄金殿堂的中央厅里,一场决策正在进行。

“您考虑的如何,大公?”

威廉姆斯三世的心腹,格林多瓦现任参谋长,卡西顿.克罗伦斯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在他跟前的长桌对面,穿着厚重衣裙的女性沉默不语。

基拉.扬.沃罗宁大公来自大陆最北端的伊兹艾斯特公国。用历史学家们的话来说,伊兹艾斯特是一个孤僻的国家。他们鲜少参与战事,非必要不与其他政权来往,面对种种国际事务常常采取随波逐流的态度。作为沃罗宁家族的第一位女性领导人,基拉与她的国家一样冰冷。正如眷顾着公国的法则之神伊查克斯,她为公国定下铁律,以绝对的规则统治着这样一片辽阔的土地。

而此时此刻,她坐在帝国的黄金宫里,面对着帝国的参谋长,一场秘密而伟大的决策正在进行。她在面纱下闭着双眼:

“那么,公国提出的那些条件,帝国又考虑的如何呢?”

“帝国无意干涉公国的内政。”卡西顿说,“事实上,我们希望成为公国强大的盟友,成为南方的屏障。至于纲领中的内容,我们可以之后再进行讨论。”

一位助理适时的将一份文件摆放在基拉跟前。基拉轻蔑的抬起眼帘盯着那上面的字看了许久,向她身边的随从伸出手,后者立刻会意,将钢笔放在大公手中。

“丑话说在前面,公国在这份合约上签字的前提,是它包含的条款不会侵犯公国的利益。”基拉说。“如果帝国违背这项原则,这份条约立即作废。”

她抬手在文件上签字,金色的墨水在纸上流淌。随着她的轻轻一推,纸张沿着桌面滑回到卡西顿跟前。卡西顿拾起那张纸,细致的抚摸着上面的签名。

“美丽的名字。”他笑着,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喜悦。“我们应当为此刻欢呼,沃罗宁大公,北地联盟在这一刻诞生了。”

基拉用手撑着头,眼帘半闭。“数百年间,伊兹艾斯特从未得到过格林多瓦的垂青。帝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出结盟的请求?”她问。

“我相信您很明白,帝国从不做亏本生意。况且,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卡西顿说,“南方的花园里长出了不少杂草……如果我们想要保持绝对的统治地位,就要合作,大公,合作。”

他挥手,一副地图从长桌上浮现。“佩黎塔斯,”他说,指着大陆的东方,“帝国希望能拿回这块地方。在盟国的帮助下。”

“……口气倒是不小。”基拉耸耸肩,“这对公国有什么好处?”

“这我们可以到时候再商谈。难道公国不曾觊觎那片土地吗?”

“既然如此……我们需要详尽的计划。发动战争的代价是巨大的,即使是一个大国来说,更何况我们要对抗的不止佩黎塔斯,还有联邦,甚至更多其它的南方国家。我不愿看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因这一举动而蒙受损失。”

“我们能够找到一个方法,一次性打消您所有的顾虑。帝国与联邦的战争已经持续数月,不太激烈,但也足以分散他们的注意。在这样的境况下,联邦仍然会选择保全佩黎塔斯吗?佩黎塔斯又是否会坚守诺言,与联邦合作到最后一刻?”

卡西顿关闭了投影地图,背过身仰望悬挂在高耸穹顶上的双月旗。

“如果连接联邦与共和国的是正义感与单纯的情谊,那他们不可能战胜我们,大公。因为友谊会背叛你,但利益不会,而帝国与公国,或者是北地联盟,正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并肩的。”他意味深长的说。

“艾斯科塔?邀请您合作?那个艾斯科塔制药?”

法明顿站在光源索引的大厅里,这是她第一次造访这个地方,她未免显得有些拘谨。普莱斯提林看了她一眼:

“在转向理论化学之前,我进行过一定的神经学研究,艾斯科塔估计是看上了这一点,前段时间他们的代理人送来了他们的计划书,他们打算将法术共振技术应用在信号传递中,如果我们成功了,模拟信号到法术信号的转换将成为现实,这也许会完全改变现有的通讯方式。事实上,计划参与这个项目的组织还有帝国化工——他们将为我们提供原材料,以及……”

她的视线越过法明顿看向窗外。“……里格斯,和她的那些合伙人。”她说。

“里格斯小姐?!”法明顿惊吓的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明白,老师,他们——但——”

“里格斯她们一直致力于法术生物导体的研究,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突破。艾斯科塔看中了她们的技术,这么多年来,虚无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掌握这项技术的组织……倒不是因为这个项目没有前景,而是这种一般情况下属于锦上添花的技术,很少会有组织花几年时间去研究。”

“但是您来找我又是为什么?”法明顿显得轻松了些,斜倚在大厅里的一只柜子上面。“既然我已经离开实验室这么久了。”

“你在放射化学方面毕竟有过些成果了,上一次作为我的助理参与实验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让你捡起那些东西兴许要不了太久。再说,这次不需要你在人身上动手。”

“哦……”法明顿用棒读的语气回应,“我想抽个时间去拜访一下艾斯科塔先生。”她说。

她指的是伊本.艾斯科塔,艾斯科塔制药的总经理与冠名人。艾斯科塔集团是一个老牌的家族企业,传到他手上时已经进入了一个不温不火甚至有些由盛转衰趋势的阶段,这导他把名片上的“伊本涅斯.林迪.艾斯科塔”悄悄的改成了“伊本.艾斯科塔”。

总的来说,他是位有趣的绅士,见到法明顿时他愉快的戏称她为“火烈鸟小姐”?,并开了几个并不有趣的玩笑。

“你是普莱斯提林小姐的学生?”他问法明顿。

“是的,先生。”法明顿说着,绕过一个放着试剂瓶的桌子。

“据我所知,普莱斯提林小姐现在转而研究理论化学了。她真的打算就此放弃曾经在医学上的一切成果吗?”

“或许是因为现代医学已经逐渐与法术理论相结合了吧。老师是那种……保守派学者,她并不是很想在法术学上花时间。”

“这样啊。普莱斯提林的毅力让我敬佩,不过莱昂傅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更多的接触接触新的理论,这对你和光源索引都是一件好事。”

“我曾在联邦短暂从事过放射医学相关的工作,在这方面我比老师要开放些。”

“那挺好。”

“不过,艾斯科塔先生,您为什么突然要发起这样一个计划?”

法明顿一边说一边尝试赶上伊本的步伐。

“你有看过发展部新下的指示吗?戴维斯部长认为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在某一个领域抢占先机。”

“艾斯科塔本质上是个制药公司呀。”

“我们被点名负责这个项目了嘛。”伊本耸耸肩,“只好来找各位朋友合作咯。”

法明顿还想问些什么,但她仔细想了想。抛开新成立不久的光源索引与起源格林多瓦的帝国化工,艾斯科塔或许是唯一一家能够代表共和国的科技企业了。

“你想看看艾斯科塔的生物实验室吗?”伊本问。

“真的吗?那我会很高兴的。”法明顿说。

与她想象的不同,艾斯科塔的实验室里是各种充满防腐物质的玻璃缸,里面浮动着一些生物标本与组织。

“……咦。”法明顿隐秘的皱了皱眉。

“我想你不至于没做过解剖吧?”伊本注意到了这一点。

“哦,不,我只是……”法明顿摇摇头,“已经过了一年了。有点……不太适应。”

“之后难免要和这些东西打交道的。”伊本说。

“嗯。”

“这是兔子的左前腿。但是你看,在我们的药物催化下,它的肌肉比它的同胞兄弟姐妹们要壮硕一倍不止。这个项目由我手下的一个项目组负责。”

“我天……”

“艾斯科塔的目标是通过技术手段消除人本身的缺陷。提到“消除”这个词我总会想到那位……呃……哦,里格斯小姐,还有她身边那位矮矮的小姑娘。事实上,她们看上去更像是法术学家。”

“她们确实是法术学家。”法明顿说,“我还跟她们中的某人干过一架。”

“真是狂野。结果怎么样?”

“我和她大概是打平了……不对,这重要吗?重要的是就目前来看,虚无泉的每一个人都是疯子。”

“疯子有时候反倒有意想不到的优势咧。”

“好吧,我想您是对的……”

“——艾斯科塔是个相当有趣的企业。”回到光源索引时,法明顿这么告诉普莱斯提林,“做些稀奇古怪的研究。上面似乎很看好他们。”

“‘上面’,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点怪异。”普莱斯提林说。

法明顿沉默了,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扯到她的身上。普莱斯提林抱着双臂:

“我很想知道,假如你母亲看到现在的你,她会怎么想。”

“说实话,我挺对不起她的。”她移开视线,声音轻细的几乎听不到。

“……”

法明顿望着她,欲言又止。

“没办法嘛。”她说,“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个担子不是我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搞定了光源索引那边的事情,法明顿回了国会大厦。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乔丝琳一如既往的站在门口,递给她一个深蓝色系着棕色蕾丝蝴蝶结的盒子。

“这是哪里来的?”法明顿接过来端详着,“谁想出来的颜色搭配?丑爆。”

“一位头发颜色和您一样的女士。她留下这个盒子就走了,让我告诉您她很抱歉。”乔丝琳说。

“……”

法明顿盯着盒子看。“这个世界上应该向我道歉的人多着呢。”她说。

“还有一件事,布莱克小姐希望您能去见她。”

“布莱克?为什——好吧,你先回去,我等下就去找她。”

“是的,莱昂傅科小姐,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乔丝琳友好的向她行礼,随后就离开了。法明顿在椅子上坐下,解开盒子上的丝带。

盒子里是一个类似镇纸的玻璃摆件,里面用白色颜料画着一只看上去很立体的鸟,盒子的底部贴着二十培的价格标签。旁边还有一张纸,用鸡爪似的字体歪歪扭扭的写着“对不起”三个字,像是直接照着词典描画下来的。

法明顿沉思着。“兰妮卡……这是她留下来的?”她轻声自言自语道。

“……看来是时候加强一下国会大厦的安保措施了。”

她大摇大摆的去到国防部大楼。也许是因为佐伊一贯军事化的作风,这里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感觉。即使是法明顿出面,也只能换来一位职员冷冰冰的“日安,莱昂傅科小姐”。

国防部的一大显著特点,是所有人的步子都出奇的快,法明顿差不多要连走带跳才能跟上那个为她带路的人的脚步。她的鞋跟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清冷的碰撞声。

“佐伊。”

她走进佐伊的办公室,轻唤国防部长的名字。工作时的佐伊比平时看上去要威严,法明顿已经习惯了,大部分的内阁部长与职员都是如此。佐伊警觉的抬头,看清来者是谁,这才稍稍缓和脸色:

“法明顿。你来了。”

“嗯哼。”

“我直说吧,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那我可不一定答应的了,先说来听听?”

“国防部希望增加军费开支,主要用于武器开发。格林多瓦前几日与伊兹艾斯特……以及几个北方国家签订了协议,建立了北地联盟,根据联邦那边的消息,帝国抽调了原本部署在联邦边境的一部分兵力到开普梅附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法明顿静静的听着,当佐伊提到北地联盟时,她的脸上隐秘的显露出震惊的表情。“这种事情,”她说,“很重要,但我恐怕无能为力。你应该去找预算办公室,或者是众议院。”

这并不是她在推脱,国会两院在非立法月期间负责的部分并不相同。众议院管理预算与税收的相关调整,参议院则专注于那些立即实施兑现的提案。

佐伊.布莱克,虽然鲜少有人关注这一点,但她的确是共和党人。即使当年的革命党与改革派大多加入了民主党,但法明顿或多或少能理解佐伊的选择。国防部大楼并不在共和广场附近,外加佐伊自建国后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边境,这导致她与其他内阁部长甚至党内成员的关系都比较疏远,甚至没有加入共和党最高委员会。法明顿和内阁成员们交流的都还挺多,只有佐伊身上带着一种让她望而生畏的严肃。佐伊是那种很典型的爱国主义者,而且有点排外,比如坚持使用“国防部门”而不是“国防部”?的叫法。法明顿私下里把她鲜少和自己交流的原因归结于自己的联邦血脉。

佐伊轻微的皱了一下眉。“那好吧。”她说。

法明顿还想再问她几句话,但佐伊显然是不准备再多说了,她只好识趣的离开。

开普梅与安狄埃坦仅仅隔着一条河流,这其实是座相当大的工业城市,向东一直延伸到国境线,与格林多瓦和伊兹艾斯特都隔的不远。帝国如果准备从开普梅入侵佩黎塔斯,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用不了两个月就可以攻进安狄埃坦。

开普梅,开普梅,法明顿心烦意乱的踢着地上的石子。她走到国会大厦跟前,却看见萨拉萨尔站在楼下。

“法兰德斯!”法明顿高声的叫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萨拉萨尔不回答,只是默默的站在那。法明顿很纳闷的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

“嘿,你——”

“法明顿。我可能需要找个人谈谈……”

萨拉萨尔开口了,带着他独有的淡淡的伤感。“什么?”法明顿感到莫名其妙。

“我说,我可能需要找个人谈谈。”

“谈什么?”法明顿问。

萨拉萨尔转过身来看着她。他的眼眶有点泛红,看上去像刚刚哭过。

“法兰德斯,你……?”

萨拉萨尔上前一步打断了她的话,他垂着头,几乎是靠在她的肩膀上,就是这么一个意味不明的姿势。他比法明顿高不了多少,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打在耳边,这让她有些不太习惯。

“我母亲去世了。”他轻声说。

“……啊?”

一番折腾之后,他们在法明顿的办公室里面对面坐着。法明顿不敢乱说话,她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死了妈的人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萨拉萨尔趴在她的办公桌上,显得情绪很低落。“你要喝茶吗?我让乔丝琳帮我们拿点来。”法明顿问他,她感觉自己听上去很殷勤。

萨拉萨尔显然是没有心情喝茶的,过了很久他才从桌子上爬起来:

“教会的人让我回家一趟。”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有点哽咽起来的趋势。

“这……”法明顿很为难,“所以你在难过这个?有人让你回去给你母亲奔丧?”

“不完全是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开普梅了。”

“开普梅?”

一阵电流窜过法明顿的大脑,她短暂的踌躇一会。

“我刚好要去开普梅办点事情。”她说,“所以——”

后面的事情并不难想象,他们去租了一辆车——因为他们俩都没有车——由萨拉萨尔来开。从安狄埃坦到开普梅可比到坎达克利斯近多了,没有坐飞机或者火车的必要。

“你累吗?”法明顿问他,“要不要换我开?”

“不要!”萨拉萨尔强硬的拒绝了。法明顿虽然是有驾照的,但她的驾驶技术属实是相当有限。

法明顿妥协了,转头看着窗外的公路。公路两侧的风景很好,放眼望去都是浓密的树林,满眼都是绿色,和那些西部片里描绘的不大一样。

“我们上一次出远门还是去联邦。”法明顿说。

“……嗯。”

“你很不想回去吗?”

“倒也不是……”萨拉萨尔说,他的眼睛仍然看向前方,这也许说明他是个谨慎的司机。

“你很好奇吗?”他问法明顿。

“如果你不介意讲讲,我还挺乐意听的。”法明顿回答。

“其实到也没什么……去世的这位,其实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呃?那……”

“我生母走的早。”

“……我很抱歉。”

“不,说实话我不是很在乎。”萨拉萨尔有些落寞的继续讲下去,“我妈妈——我是说我的亲妈——她和我父亲是“那种关系”。啊,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是,那种,呃,私生子女。”他不知不觉又用上了那种让法明顿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语气,每一个字眼里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

“我原本和我妈妈生活在一起,但后来她出了意外,我就被送到我父亲那里。然后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我和她的关系算不上好吧,但她是个伟大的人,把自己丈夫的私生子养大,她是很令人敬佩的……”

法明顿没有说话,车里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要是想哭就哭吧……”过了很久她才慢悠悠的开口。

“我父亲是个法术学家,不过十几年前就没了音讯,我读书的钱都是由地方教会出的。我……读了大学之后就和家里没有联系了。所以在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我应该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好吧,我是自己哭过一阵子,但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为谁而哭。”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的感觉,你知道的,我其实……”法明顿低下头捏着衣袖,“我不清楚……我不清楚对现在的我来说,哪里算是我的家。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念我的家,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下萨拉萨尔也沉默了,法明顿会想念联邦吗?即使她想,碍于她的身份,她恐怕也没办法对别人说出口的。

“对了,说到这个……”在说了一通话后,萨拉萨尔明显要精神些了。“有人给我送了一份礼物来……还有一封道歉信,上面没有署名,也不像我认识的人的字迹……你有什么头绪吗?”

在看到那个蓝底棕缎带小盒子的时候,法明顿如释重负的轻叹一声。“我不知道哦。”她说。“也许你某一天会知道答案……”

他们是下午出发的,到达开普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萨拉萨尔的家——我们暂且这么称呼——坐落在一个小城镇上,离边境的哨站不太远,这让法明顿感到很高兴,她并没有忘记她的正事。

当他们开到城镇入口的时候,法明顿仰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路边的巨大标牌。

“这座镇子叫什么?”她问旁边的萨拉萨尔,“……判别式?”

“事实上,那上面写的是‘三角洲’?。”萨拉萨尔回答。“虽然这里叫三角洲城,但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小镇的规模而已。”

“好吧,我并不明白这些地方的取名逻辑。这里看上去人很少。”

“这里是个小地方,毕竟它太靠近边境了。尤其是在战争期间,这里是很危险的。”

法兰德斯家的住宅在小镇的边缘,属于比偏僻更偏僻的位置。除了附近有几户人家以外,这里甚至看不到其他镇上的居民。一个矮胖,戴着小圆眼镜的男人,身上穿着教会的服装,正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起站在门口。

萨拉萨尔下了车,上前去和那个男人说话。“这是镇上的马尔科斯神父。”他向法明顿介绍。

“莱昂傅科小姐!您的名字我早就有所耳闻。”神父与法明顿握了手,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是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公务在身,不便明说。很高兴认识您,马尔科斯先生。”法明顿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这是我的妹妹安洁莉卡。”萨拉萨尔牵起那个小女孩的手。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和萨拉萨尔长的出奇的相似,尤其是那对绿色的眼睛和丧丧的气质,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法明顿看着她,她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从不与法明顿进行任何眼神接触。

“莱昂傅科小姐……您好。”她用蚊子般的声音说。

法明顿对她倒是挺有好感,弯下腰来摸她的头。马尔科斯邀请他们进屋,几分钟后,他们就在起居室里坐下了。

这座房子大概是五六十年前建造的,屋子里的陈设很旧,但很干净。萨拉萨尔轻车熟路的去厨房倒茶,马尔科斯用他的胖手捏着茶杯,说:

“萨拉萨尔——你是我们看着长大成人的。你母亲的死,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沉重的打击。当我们仍在承受生命的折磨,她已经先一步去见艾斯蒂娜女神了。安葬你母亲的事情,我们会尽力帮忙…”

他微妙的看了安洁莉卡一眼,继续说下去。“但目前最重要的事,是要解决你妹妹的问题。你的父亲已经玩了不知多少年的失踪,而她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亲人,如果你不打算将她送去教会的福利院……”

萨拉萨尔看看马尔科斯,又看看他的妹妹。“我……我大概会带她去安狄埃坦吧。”他说。

安洁莉卡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裙子下摆。也许是家庭原因,她比其他同龄的孩子看上去要成熟。

法明顿认为自己过多的旁听别人的家事算不上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她站起来,提出要先行告退。但萨拉萨尔极力的挽留她,希望她留下来吃个晚饭。

“你先别急着走……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在布置餐桌的时候,他凑近法明顿的耳边说。

他们吃了一顿由炖菜,奶酪薄饼和豌豆罐头组成的简单晚饭,马尔科斯放下叉子后以有事为原因匆匆告辞,法明顿出于礼貌留下来帮忙收拾。

“你刚才是想说什么?”法明顿问她身后正在洗盘子的萨拉萨尔。

“正事。”萨拉萨尔冲洗着餐叉上的泡沫,“你来开普梅是为了帝国那边的事?”

“你已经知道了吗。是布莱克告诉你的?”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再怎么说我是财政部长……但是啊,你不觉得奇怪吗?帝国与公国结盟,我们已经处在威胁中了,但国防部那里却什么动作也没有……”

“这不奇怪吧,军方也不是每次都会向内阁披露行动计划的。”

“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如果连我们都没有资格知道军方的行动,那就没有人能约束他们了。”

法明顿没想到萨拉萨尔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对权力运行的迟钝是众所周知的,一直以来,他对自己在内阁中话语权的严重流失都毫无察觉,现在却突然怀疑到他的共和党盟友头上了。

“我可以试试看……用我的权限调用一下那边的资料。”法明顿说,“但是……”

她没再说下去。为什么在制宪会议上没人想到这种事情?那时候佐伊是南部军团的总司令,大家不约而同的认为她是整个内阁里最值得信赖的人。也许我已经开始萨拉萨尔化?了,法明顿想。

她摇了摇头,谁又能保证萨拉萨尔的直觉是准确的?她没有理由因为他的所谓直觉就怀疑一个忠诚的自由先驱,无论如何,那是不公平的。

那天晚上她借住在法兰德斯家的客厅里,萨拉萨尔原本想给她一个房间,但被她拒绝了。屋子里的气氛一片死寂,直到第二天早晨也是如此。

萨拉萨尔去镇上办手续,安洁莉卡要去学校上课,法明顿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四处转转。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想找到些什么,或是证明些什么,谨慎的性格让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感觉只有亲自到开普梅来一趟,她才能安心的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任何事情。

沿着房子后面的土路往前走,她在不知不觉中离镇中心越来越远了。四周已经看不到人影,连鸟雀的声音都听不见。

土路的尽头是一片墓园,其中一块破损的墓碑上刻着模糊的“6902”的字样。因为是早晨,墓园里的气氛并没有法明顿想象的那么阴森。她大概目测了一下墓园的规模,准备找近道从中间穿过去。

她走过一颗巨大的槐树底下时,看见安洁莉卡坐在其中一根树枝上。这个时间点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今天是星期二,她应当在学校里才是。但鉴于她刚刚失去了亲人,法明顿认为这种行为也是可以原谅的。

“安洁莉卡!”法明顿在树下喊着她的名字。

安洁莉卡听见声音,用没有神采的眼睛向下瞥了一眼,就这么从她坐着都树枝上跳了下来,灵敏的像猫似的。

“……早安。莱昂傅科小姐。”她仍然是一副胆怯的样子。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

法明顿在树下坐下来。“好吧,”她说,“你经常来这里吗?”

“……还有莉莉丝。莉莉丝也经常到这里来……我们总是在这里看风景。”安洁莉卡会意的在法明顿身边的地上坐下。

“莉莉丝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因为我们在学校都没有其他的朋友。”

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话题,法明顿没有再问下去。安洁莉卡哀怨的盯着她的侧脸,突然开口问道:

“你……和萨拉萨尔是朋友吗?”

“我们?……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他和你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很开心。他和我在一起时就没有这么开心过。”安洁莉卡看上去很失落,“他可能也不喜欢我吧。”

应付孩子和应付低气压的人都是法明顿的弱点。她轻轻笑了一声:“听你这么说,他平时对你不太好咯?”

“他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安洁莉卡委屈的像是要哭出来似的,法明顿轻轻叹息着,拍拍她的后背。

“萨拉萨尔是这样的,他本来就不大喜欢笑。”

“嗯……”

法明顿往后躺倒在草坪上。在共和国的北方,秋天已经悄然降临,阳光把整个世界照射的有些模糊。她拍拍身边的草地,示意安洁莉卡也躺下来。

“我和你哥哥……还在读书的时候……”她缓缓的开口,话语间满是深沉的怀念。“每次他遇上烦心的事,我们经常就这么在草坪上躺着。……你有时候和他很像,你知道吗?”

“嗯。马尔科斯神父也这么说过。”安洁莉卡并没有照做,只是抱着膝盖坐在一边。法明顿悄悄看了她一眼,从有些扎人的草地上坐起来。不,她还有正事要做。

“我想你可能需要安静一会。”她对安洁莉卡说,“你有电话号码吗?”

“……抱歉。萨拉萨尔说等我们搬家之后他会给我买个手机的。”

“哦,那好吧。”法明顿拍了拍身上沾到草的位置,继续沿着原先的那条土路往前走去。“不过无论如何,下一次最好别一个人逃课出来啊。这段时间边境不会很安全的。”她回过头喊道。

再往前走几百米,就能隐隐约约看见哨塔的影子了,几名拿着枪的志愿军在塔楼上巡视。短暂的思考后,法明顿快步靠近了塔楼,在入口处被拦了下来。

“……议长小姐。”在看清她的脸后,为首的士兵放下了枪。

“请您出示证件。”

法明顿拿出她的工作证与身份证递过去。在特殊时期,假如你正好拥有一个特殊身份,随身携带相关的证件总是明智之举。士兵们看过了证件上盖着的国会签章,她趁机一脸严肃的对他们说:

“这是国会发起的秘密视察——明白吗?我来过这里的事情,不要声张。”

“是的,议长小姐。”

“这段时间辛苦各位了。附近的情况怎么样?”

“不,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但是——”

一个穿着笔挺制服,戴着帽子的人从楼上走下来,向法明顿恭敬的行礼。“托马斯.舒曼。”那人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欢迎您,莱昂傅科小姐。”

我有托马斯恐惧症,法明顿想。这个名字让她想起那个一脸冷漠的帝国男人,所以还是叫他舒曼吧。

“舒曼先生。”她向他回礼,“感谢您的付出。”

“言归正传吧,莱昂傅科小姐。”舒曼仍然是一脸的严肃。“军方的事情,我想国会不应该插手。”

法明顿没想到他会拒绝的这么干脆。她有些尴尬的笑笑:“这样的话——”

“中尉,特遣队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冒失的年轻人从楼上冲下来。看见舒曼凌厉的眼神和站在一边的法明顿之后,他会意的安静了下来,握紧了手上的报告单。

“……请回吧,莱昂傅科小姐。国防部会处理好边境的事务,就不劳您费心了。”舒曼直白的下了逐客令,法明顿失去了待下去的理由。她离开了哨站,又一次回到那条土路上。

她确实没有插手军队事务的权力,这一点她承认,但从佐伊到军方人员的回避态度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不悦。

如果萨拉萨尔的假设是真的呢?在一定的范围内,国防部完全可以脱离任何人的控制而自由行动。但即便如此,佐伊会加害于共和国吗?法明顿甩了甩头,试图驱赶这个怪异的想法。

她没有回萨拉萨尔的房子,而是以帮一位农户修理水管为代价借了一辆拖拉机,径直去了镇上。

正如萨拉萨尔所说,这是一个很小的小镇。即使是来到了镇上,人也不怎么多。

法明顿走进路边的一家茶餐厅。在一众陈旧的商店中,这家餐厅算是比较新潮的了。店里依然没有什么人,她走到柜台前,收银员递给她餐厅的菜单。

“我要一份鸡排三明治。”法明顿说,“还有——”

她的话没有说完,身后就传来了一阵骚乱。一群穿着灰色制服的人冲进店门,将一张单子拍在柜台上。

法明顿的第一反应,是抬头去看他们胸口的标志。

“……区立环境监测局。”她默默的念出上面的字样。

“你们要干什么?”凶神恶煞的餐厅店主拿着铲子从后屋跑出来,直指着那群人的首领。“我告诉过你们很多遍了,我是不会走的。”

“你们这片街区已经不满足居民生活区域的环境水准要求了,这个月底之前所有建筑都要撤掉,这是上面的规定!”监测局的工作人员用更高的嗓门回答道。“我们已经连着发了几天的通知了,你不搬也得搬!”

“等一下。”法明顿生硬的打断了他,并让其余的人意识到还有个人在这里。

“您是……参议长?莱昂傅科小姐?”领头的人怀疑的看向他。

法明顿没有作答,但从其他人的眼神里不难看出他们没有她想的那么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你刚才说什么?”她很自然的继续问她的问题,“环境不达标?”

“呃,是的,小姐。”工作人员扶了扶帽子,将柜台上的单子拿到她眼前。“三角洲城里的法术粒子浓度已经超过了国家规定的最高标准,理论上是不能再让人居住的了。”

法明顿接过单子,看着上面各种各样的数据。法术学在佩黎塔斯没那么受欢迎,但在帝国和联邦已经发展的相对完善了。一位联邦的学者认为法术的本质与电相近,由此产生了一系列的学说——他提出,法术粒子和电荷有着相似的性质,通过测量一片区域内法术粒子的浓度,就可以得到该区域内的魔法强度。长时间停留在高法术强度区,比如法术工业区,对人体是有害的。

她没有特别研究过法术学,但化学上的经验让她也能大概看懂那张报告单上的各项指标。数据显示,三角洲城内的法术粒子浓度已经超标,很快就会达到红色预警等级。虽说人们已经研究出了法术防具,但那种装备造价高昂,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起的。

法明顿没有掺合环境监测局与店主之间的交流,转身离开了茶餐厅。一个新的问题产生:她在维尔塔那里看到过几个月前的检测报告,那时整个开普梅的法术强度都还维持在一个对普通城市略高,但对工业城市而言很正常的指标。按照测量局的说法,开普梅地下20千米的范围内并没有高强度的天然法术能源,那么这里的指数怎么会上升的这么快?

另外一个问题是,萨拉萨尔知道这个消息吗?在这样的想法驱使下,她归还了拖拉机,回到了他家房子。

萨拉萨尔躺在起居室的扶手椅上半闭着眼睛。在没有工作的时候,他经常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花在睡觉上。听见法明顿的脚步声,他敏锐的转过头看着她。

“你回来了。”他说,“我母亲的事情,我已经办的差不多了。明天教会的人会把她安葬……呼,总算是把这些烦心事解决了大半了。”

“你有没有收到环境监测局的消息?”

“嗯?环境监测局?什么消息?”

“我在镇上碰到了那边的工作人员。他们说这座镇子上的法术强度指数已经超标了,镇上正准备撤离民众。”

“是吗?我好像没听说有这么回事。”萨拉萨尔打了个哈欠,随手扯过丢在一边的外套盖在身上。

法明顿拔高了声音:“如果是真的,这可不是件小事。这是公害——”

房门被猛的撞开了。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门口,气喘吁吁的安洁莉卡身上。她的一头卷发乱糟糟的披散着,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身上的制服也皱的不成样子,像是刚刚剧烈运动过似的。她扶着门框喘了好一会,随后惊恐的扑进法明顿的怀里。

“莉莉丝她……她,她出事了……”她断断续续的说。

“……?”

(注:1,法明顿(Farmington)与火烈鸟(Flamingo)开头发音相近。

2,共和国的内阁部门其实保留了帝国的叫法,几乎所有人都称之为“部”(Ministry)而非“部门”(Department),佐伊则坚持使用第二种叫法。但文中我用的中文写法都是一样的。

3,小镇的名字叫“delta”。

4,salazaring。自造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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