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软弱,无能,愚笨,可他是南朝的君主。
那年她决意趁着顾丞均领兵出征平北戎之际,带唐颂回南朝,就想得很清楚了。
顾丞均确有明君风范,他仗打得好,也很有治国之道,若宁筝只想择婿,便只有顾丞均配得上她。
可宁筝的志向从不在内宅后院,所以一个软弱无能却听话、又对她感恩戴德的君王,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宁筝走得毫不留恋。
可唐颂不能理解她的不留恋,因此直到今时今刻,他还用小心翼翼的余光偷偷观察着宁筝的神色。
三年前,他做质子被欺负时,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求宁筝护着她。而三年后,他依然用这样的眼神哀求宁筝不要后悔,不要回头。
好像三年间,身边之人来来去去,他始终只有宁筝似的。
宁筝低垂了眼,躲过他的目光,看着他受了伤的手:“阿父已废了妾的后位。”
唐颂急道:“我并未同意,他们没有玉玺盖印,是不作数的。”
宁筝道:“郎君,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唐颂道:“我与他们解释了,当时我为质子,北朝人恃强凌弱,将我丢在冷宫,三餐无继,天寒地冻,连个炭盆都没有,你是为了我才……”
他抖了抖唇,大约身为男子汉大丈夫,需要娘子这般相救,确实很丢人,于是他转言愠怒道:“朕都不在意,他们在意这些做什么?”
宁筝平静道:“妾代郎君执政,曾想丈量天下田产,废除均田制,得罪了不少豪强世家,郎君为帝时,他们只能骂妾是‘牝鸡司晨’,如今郎君前途飘渺,正给了他们清算妾的机会。”
唐颂怔住了。
他不管政事,但也知宁筝意欲推行新政,那段时间新旧二派在朝会时吵得很凶,他每天都头疼不已,也曾抱怨过好端端的,宁筝折腾这些做什么。
他没有想到南朝都亡了,那帮世家还记着呢。
于是那抱怨之言就自然而然地吐出了口:“你若没有折腾新政,那就好了。”
宁筝静默半晌,原本想说的话,瞬间没了意义。
她只扯了扯唇,笑了一下:“谁叫那时妾天真幼稚,还尚存幻想。”
*
次日,辰时,南朝臣工着红蓝二色官服,由身穿冕服、戴旒冠的唐颂领着,迎着东升的旭阳,向赫赫而立,若压城黑云的黑甲军下跪磕头。
黑甲军万马齐喑,肃穆至极。
挑头的顾丞均披轻甲,斜执一把点水银枪,轻描淡写地受了南朝君臣的跪拜,自此,南北二朝合二为一,世再无南主,唯有苟活于世的南安王。
顾丞均向唐颂抛去缰绳,道:“请南安王为朕驭。”
唐颂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如一个低贱的马夫般牵过缰绳。
顾丞均的战马飒星是经过战火淬炼的烈马,桀骜不驯,冲着唐颂响鼻,声如惊雷,将唐颂吓得一个颤身,迸出求饶之语,顾丞均轻笑,背后的千军万马随之哄堂大笑。
唐颂的脸羞耻得红了,连那些臣工也觉得丢脸至极,埋首在地,不肯起身。
顾丞均的目光若有似无从那些臣服的身影上掠过,终于看到了宁筝。
或许因为是女眷,她被安排在最后,那是个隐秘的位置,因此她才敢匆匆抬眼,目光定在了唐颂身上,颇有些担忧的样子。
唐颂废物至此,她竟还肯为他挂心?
顾丞均不悦,双腿一夹马腹,飒星听话地迈开强健的马蹄,根本不管唐颂手里握着的缰绳。
唐颂控制不好飒星,又怕伤到顾丞均的爱驹,只好牵着缰绳,小跑着进了皇城,那边喘着气奔跑,还要腾出手去扶旒冠的模样,毫无庄严,像是一路被飒星驱赶进了皇城。
无论如何,南朝的献降仪式,因为唐颂,将在青史上丢无穷无尽的脸。
唐颂被封了安南王,宁筝却并未被册为安南王妃,因为那道废后的旨意绕过了唐颂,送到了顾丞均的案头。
这是南朝的臣工献上的第二份诚意。
于是在顾丞均入主皇城后没多久,便有两个女尚书手捧女使的衣裳,请宁筝更衣。
这两位女尚书都是宁筝一手提拔出来的,很得她照顾,因此都面露不忍,略年轻的那个,甚至还红了眼,戚戚然。
宁筝因为早料到了这个结果,能被送至茶司,而不是被扔到浣衣局,已是大幸,故而她并无任何失落地就接受了这个安排,还反过头安慰起了两位女尚书。
宁筝是皇后,不好与外臣有过多接触,因此才设了女尚书,可惜顾丞均来了,用不上女尚书,因此这二位又穿回了女使的衣裳。
这叫她颇为感慨,摸着女使的衣裳道:“可惜了,提拔了你们,却不能叫你们实现抱负,最终还要你们干伺候人的活计。”
那女尚书哭道:“奴婢身份低贱,若无娘娘赏识,哪有机会握笔,如今不过是回到自己的身份上去罢了,没什么,倒是可怜娘娘金贵之躯,也要沦落至此。”
宁筝道:“金贵什么?那些话,你们也都听到了。”
另一位义愤填膺:“他们骂娘娘,不过是为他们的无能而遮羞。若南朝强盛,怎需派皇子为质?若南安王聪慧敏捷,能保全自身,又何必要娘娘牺牲?”
她们咬牙切齿,若非身份不允许,真想撸起袖子与那些冠冕堂皇的臣工好生分辩分辩,他们怎么有脸这样欺辱娘娘!
宁筝嫣然一笑:“还有你们记得我的好处,我便安心了,至少,这意味着过去几年,我的那些付出没有白白浪费。我曾励精图治,我曾殚精竭虑,我曾力挽狂澜,为了我的母国,虽败犹荣,虽死不悔,我不后悔。”
她轻声道:“最后再为我更一次衣吧。之后我再不是南朝皇后,而只是宁筝,我只为我自己。”
*
太极宫被收拾出来,取代了勤政殿,成了顾丞均暂时落脚和处理公务的地方。
如此,自然需要在侧殿辟个小间,专司煨茶奉果之事。
宁筝在此,只用负责管好泥炉上的滚水,奉茶进殿这样光耀的事,还轮不到她。
别看这儿差事少,活却不算轻松,因顾丞均勤勉,每日都要召见一拨接一拨的臣工,每一拨需将茶奉个四五遍,才勉强能把事议出个结果。
所以宁筝手里那把蒲扇,从早到晚都停不得。
但好在这里面与她共事的女使都是旧朝旧人,受过她的恩惠,对她很是关照,常偷偷背着人,帮她分担差事,因此宁筝也不觉得有多累。
这日,却是个意外。
因这日是休沐,顾丞均未理公务,而是接见了李广进等人,因为只是闲谈,他倒有心情喝了盏新沏的茶,结果登时变了脸色,问奉茶女使:“这茶是怎么沏的?”
奉茶女使将茶原路端回时,都快哭出来了。
奉茶奉得帝王不快,轻则丢差事,重则掉脑袋,怎么能叫她心不慌?可她奉了许久的茶,对茶道颇有研究,手中的茶汤汤色明亮,实无失手之嫌,她不解顾丞均为何要挑剔起这茶水来。
她一筹莫展,可顾丞均还等她奉新的茶汤,不能耽搁,她却还未想出解题的办法,几乎做好了断头的准备。
便听宁筝道:“你取陈茶茶沫来,以滚水注入,再将茶水晾到六分烫,便可以了。”
奉茶女使道:“陈茶茶沫!那是可以吃的东西吗?用滚水直接注入?这是贩夫走卒的吃法,这茶水若奉进去,我定是要掉脑袋的。”
宁筝道:“陛下自太子时便在军营,他并不耐烦繁文缛节,更懒得理会煎茶几沸。他只知道陈茶茶沫味冲能醒神,滚水注入省事,温凉的茶水可以即刻灌入咽喉解渴,所以他吃惯了。”
奉茶女使听得目瞪口呆,此时便有个小女使小声道:“筝娘子与陛下是旧识,姐姐,你便依言做了就是。”
唐颂于政事无用,却在这种事上很有钻研,奉茶女使还不曾奉过如此乱来的茶汤,可确实也别无他法,于是她一咬牙,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但也提醒宁筝:“若陛下怪罪,我定然会将你供出。”
宁筝不置一词,随她而去。
于是奉茶女使战战兢兢,将那很荒唐的茶汤放到了顾丞均案头,他看了眼,见里头是泡开的茶沫,便提盏灌了一口,茶也是温茶,可一饮而尽。
他仰头喝尽,那奉茶女使还不敢松下气,就听他低声道:“还当她全忘了,胆子不小,差事都敢怠慢。”
这声太轻,女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见他摆手叫她退下。
她出去前,正听李广进道:“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宁筝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就这般叫她在茶司煨水,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活计何等轻简,未免太便宜了她!”
顾丞均的案头还放了一本医书,是他从太医署亲自翻出来的,那翻开的一页清清楚楚记录着,三个月前宁筝小产,失去了一个孩子。
唐颂说宁筝小产后身体虚弱,是实情。
顾丞均心头闷得厉害,掀起眼皮瞪过去的那眼,就显得格外凶狠:“那你说,该怎么办?”
李广进道:“她欺骗陛下,纵使将她千刀万剐也不能解陛下当日之耻。”
南朝质子于半月前离了长安这件事,顾丞均是在军营里被人告知的,此前他还为宁筝的信久久不来而闷闷不乐,等确信了她当真只留了封绝交信就随唐颂离开了,他当即吐出口鲜血。
那时顾丞均就立誓,要宁筝不得好死,为她的背叛付出代价。
时至今日,顾丞均认为他仍旧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只是要宁筝死是容易的,耻辱却是难消。
他冷笑:“你以为老子杀了她,就能洗刷当年老子被背叛、被戴绿帽的耻辱吗?朕告诉你,不能。今日在皇城外,你们也看到了唐颂那怂样,宁筝他妈的为了这种废物选择背叛老子,就注定了只要有一人还记得这事,老子就得继续被人耻笑到天荒地老。”
那些黑甲军的将军们便面面相觑:“那陛下以为该当如何?”
顾丞均也不知道该如何,他从决心攻打南朝时,就开始在想这件事,直到今日都没有想明白。
半晌,他道:“总得先让朕弄明白她究竟看上了唐颂什么,若她当真天生就喜欢怂蛋,那朕也就不会被人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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