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这个玩笑可不太好笑啊。”凤怀夕错愕一瞬,立马又回到吊儿郎当的样子。
褚清宁站在雪里,岿然不动,好似已与这天寒地冻融为一景。霜雪是她,她即霜雪。
好一会儿她才道:“我是剑修。”
“看出来了。”
“剑修不会说谎。”
凤怀夕被那波澜不惊的双眼穿透,像是从峰角割下一段不化的冰,细心打磨抛光过,能照出世间一切本真。
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连同始终轻抬的眼皮一起,退回最舒适的状态。
“尸首在哪?”
“没有。”
“魂魄呢?”
“没有。
她嗤笑道:“除了合欢宗还有谁?”
“不知。”
她猛然抬头,视线如寒光射入褚清宁的眼。
片刻后,长舒出一口气。
“好。”
凤怀夕退后半步,双手叠放贴于额头,一板一眼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尊在上,请授徒儿万般功法!”
面前淡如玉、冷似霜的春玉津宗主静静看完她做这一切,最后上前将她扶起。指尖不过轻轻触碰,便让她毫无抵抗之力地随之被抬起来。
“你即入我门,为师自会悉心教导。”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掌中突现一片淡青色书页。还没等凤怀夕看清,便随指没入了眉心。
“老祖开宗立派之时创下的太素剑诀,千年已过,仍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剑法。为师只能教你怎么用,其中奥妙之深,便要你自己去探究了。”
“残阳坪的雪终年不化,这里只有我和戚宸二人会来,如今多了一个你,不必担心有人搅扰。悬崖边上有两道剑意,一道是老祖当年留下,另一道便是我的。你自去领悟吧。”
凤怀夕以为到这里就结束,拾剑正欲往悬崖走去,却又被拦住。
“还有,”褚清宁伸手将她额上的碎雪掸掉,“以后不必磕头,天阙峰……”
“没这规矩。”她立即接上。
“嗯。”
褚清宁说罢,转身便走,眨眼之间就回到山峰最高处的寝殿里。
凤怀夕自然也听不到她轻笑的那句“看来我们都看走眼了啊”。
悬崖边上那两道剑意直冲天际,有心之人脸靠近都需莫大的勇气。远远看去更像是两个守卫威风凛凛地矗立在这里,保护着这座可算是春玉津最紧要的山峰。
凤怀夕提剑运气,先是照着太素剑诀的心法运转两个周天,而后招随心动,薄薄一片木剑也将周遭风雪裹卷斩断。
她当初学剑并未花费多少功夫,那道淡淡剑意也是在为一名猎户切去毒瘤时阴差阳错领悟的。总的来说,运气和天赋都有一点,但你要问她为何学剑又为何执剑、剑指何方?她一个字也答不出。
因为不知道。
如今看着浩瀚的春玉津里这唯一霜雪之地,看着冰封之上两个绝世天才留下的痕迹,她想起药王谷分明的四季和谷外袅袅炊烟。
突然觉得,如果执剑一定要有个理由的话,那么于她而言如今手里的剑,名为杀戮。
她独立在残阳坪,一日又一日地练剑。从晨曦到日落,从黑夜至黎明,如不知疲倦般,执着地提剑、挥落,斩尽所有飞霜。
可是春玉津人人都知道,残阳坪的雪和霜,是永远也斩不尽的。
不知过了多久,连危月也没有话讲了。一条魂趴在雪地上生无可恋。
早知道就不跟她走了!好歹在树林里还能听听鸟叫看看花,这地方连只鸟都没有!无聊死了!
这臭小鬼怎么就这么轴呢?明明一开始根本看不出她这么轴啊……诈骗啊,诈骗!
“我抗议!这里有人虐待千年老魂!”
凤怀夕不理她。
“天杀的你个不开窍的犟驴!”
风是割肉的钝刀,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凤怀夕站在崖边,脚下是吞噬一切的云海深渊。她手里握着的木剑已斑驳不堪,仍在一次次斩开呼啸的风雪,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像垂死野兽的呜咽。
每一次挥臂,被汗水浸透又冻硬的里衣便磨砺着皮肤,带来刺骨的痛。虎口早已裂开,渗出的血珠在木剑柄上凝结成暗红的冰晶,又被下一次更用力的握持碾碎。
她像一尊不知疲倦的冰雕,只有那双眼睛,隔着睫毛上凝结的厚重冰霜,死死盯着虚空翻涌的云海。木剑挥动的轨迹一次比一次狠戾,带着要将这天地也一同斩碎的绝望。崖边坚硬的冻土被剑气掀开,露出底下黝黑冰冷的岩石。
此时危月的声音对她来说沉寂如死水。
某种执着在胸腔里燃烧,几乎要将血液都蒸干。力量!她只需要力量!能斩断一切阻碍、能焚尽仇敌的力量!
所有的压抑、悲愤、被冰封在心底的怒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双手死死握住那柄平凡的木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前方咆哮的风雪,狠狠斩下!
“咔嚓——!”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
木剑从中应声而断!
断口处,一道极其凝练、细若发丝的金红色光芒骤然亮起!它没有火焰的炽热张扬,反而透着一股沉寂的、源自亘古寒冰深处的毁灭锐意。那金红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光芒所过之处,咆哮的风雪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开,瞬间消弭于无形!一条笔直的、灼热的通道被硬生生劈开,两侧的风雪光滑如镜,残留着熔岩流淌般的金红纹路,散发着恐怖的高温,将周遭的酷寒逼退。
通道尽头,翻涌的云海被穿透,露出下方遥远而模糊的山峦轮廓,只一瞬,又被更汹涌的云雾吞没。
风雪重新合拢,将一切痕迹吞噬。
凤怀夕僵立在原地,手中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木剑柄。掌心传来灼痛,低头看去,虎口处的皮肤被残余的高温灼得通红起泡。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霸道的锐气顺着裂开的伤口,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经脉,带来一种既冰冷刺痛又灼热滚烫的奇异感觉。
她低头看了会儿手中断裂焦黑的剑柄,沉默地将残柄扔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风雪重新将她吞没,崖边只剩下一个衣衫褴褛、沉默伫立的孤影,和那缕悄然融入她血脉的、来自开宗老祖的杀伐的冰冷气息。
远处伫立在房檐下的一师一徒看见这般场景,也不由被震住。
戚宸不敢置信地张开嘴,惊叹于这份不眠不休的毅力和方才一瞬的爆发,对她这个小师妹有了全新的认识。
褚清宁还是那副风霜不经的模样,只是低声沉吟道:“老祖的另一半剑意……原来竟是这样么?”
外门徒女区和内门区的中间建了一座巨大的食堂,而春玉津的宗门膳堂永远是整个山头最热闹、烟火气最浓的地方。
大厅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汗味,形成一种独特的、生机勃勃的气息。穿着各色校服的修士们挤在桌边或是排队区,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凤怀夕换下了那身破烂冰冷的练功服,换回天阙峰独有的月白校服,安静地排在打饭的队伍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掌心包裹着干净的细棉布,遮住了虎口的灼伤。背后背了个半旧的药篓,里面装着几株刚采的、带着露水的普通止血草。
“张师姐!今天的灵米粥能不能稠点?稀得跟水似的!”前面一个壮硕的体修弟子不满地嚷嚷。
掌勺的圆脸姑娘张小翠,挥舞着比她脸还大的汤勺,毫不客气地回怼:“嫌稀?后山寒潭水多的是,管够!下一个!”
轮到凤怀夕,她默默递上自己的粗陶碗。
“哟,你就是宗主新收的那个小师妹吧!前几天咋不见你来食堂?我还以为你闭关去了。”张小翠的大嗓门带着点惊喜的笑意,给她舀了满满一大勺浓稠的肉粥,又眼疾手快地夹了两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塞到她碗里,“拿着!哎哟瞧你这瘦的,风大点都能吹跑了,得多吃点!”
凤·一身腱子肉·大高个儿·怀夕:“哈哈多谢张师姐了,今天确实是有些饿。”
她动作麻利,眼神往凤怀夕缠着布的手上瞟了瞟,“手咋了?采药划着了?我那有……”
“哎呀小伤,不碍事。”凤怀夕声音不高,笑着微微颔首后端起堆得冒尖的碗,转身便去找位置。
刚在角落一个空位坐下,她就看见门口几人围簇着老熟人组团进场。时不时还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压抑的低笑。
只见叶小川在队伍中心死拔着腰背,绷得像块铁板,每一步路都非常有毅力地维持着这个姿态。面上还带恰到好处的微笑,举止间隐隐流露着自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
“叶兄那日登云梯真是风采过人,最后百阶如履平地,令我等望尘莫及啊!”
几个相熟的男徒围着他,语气带着钦佩,而且竟然不是装出来的!
叶小川只是温和笑笑,一副谦逊姿态道:“诸位同门过誉了,某不过是天资普通全靠平日苦修争得一点气运罢了。各位这般资质,日后可不知如何飞黄腾达,到时候叶某还要仰仗各位提点啊。”
凤怀夕一时震惊。没想到她才“闭关”区区几天,这大哥居然又把小弟给刷出来,还提升这么多好感度。不愧是正统龙傲天,无论干什么就是要比别人顺几倍!
啪叽啪叽。
凤怀夕意念鼓掌。
就在这时,喧闹的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和惊呼!
“哎哟!烫!”
“我的新袍子!”
“什么东西窜过去了?!”
“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只见一道黄褐色的影子,快如闪电,在拥挤的桌椅和人腿间疯狂穿梭,带翻了好几个弟子的汤碗菜碟。汤汁四溅,惊呼怒骂声此起彼伏。
那东西动作极其灵活,好几次眼看要被人堵住,却又从意想不到的缝隙钻了出去,留下一路狼藉和尖叫。
“是火尾貂!”有人眼尖认了出来,声音带着惊恐,“谁把它放进来的?它爪子可有毒啊!”
慌乱瞬间蔓延。那火尾貂似乎受了惊,更加狂躁,猛地窜上一张桌子,尖锐的爪子划破了一个修士的衣袖,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那修士吓得脸色发白,也就没反应过来抓它,
一众徒女在食堂灵活地避来避去,几个胆大的拿了网兜、扫帚来试图围捕,却更添混乱。
混乱的中心,凤怀夕放下了刚拿起的包子。她没动,只是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只在人群中制造恐慌的小兽。火尾貂,性燥畏寒,爪带微毒,喜食火属性灵果核……
她视线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落在膳堂角落那几口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锅灶上。
就在那火尾貂被逼到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龇着牙,后腿微屈,眼看就要扑向离它最近的一个年轻徒女时,凤怀夕动了。
她动作并不快,甚至显得有些温吞。她站起身,没有拔剑,也没有施展任何法术。只是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没动过的、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手指在包子上看似随意地捻了捻,沾了些许桌上洒落的、灰白色的粉末。
然后手腕一抖,将那肉包子朝着火尾貂旁边的空地,轻轻抛了过去。
那包子划出一道不高不低的弧线,“啪嗒”一声,正好落在那狂躁小兽前方两步远的地方。她吹了声响亮的哨子,原本龇牙咧嘴、准备攻击的火尾貂,动作猛地一滞!小鼻子急促地抽动起来,浓郁的肉香和一丝奇异的、带着点清凉的气息弥漫到它的嗅觉上。
它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围拢过来的人,又死死盯住地上那个散发着诱人肉香、还带着一丝让它本能感到一丝舒适的肉包子。
仅仅犹豫了一息,对食物的本能压倒了对人群的恐惧。火尾貂“嗖”地窜过去,叼起那个比它脑袋还大的肉包,也不跑,就当着众人的面,贪婪地啃咬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尾巴尖那簇标志性的火红绒毛也温顺地垂了下来,全然没了刚才的凶性。
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几个拿着网兜、棍棒准备围捕的弟子僵在原地,一脸茫然。
“这……这就行了?”有人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凤怀夕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拿起另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
“厉害啊舒师妹!”张小翠的大嗓门打破了寂静,她挤过人群,佩服地竖起大拇指,“你这用的什么法子,这么简单?回头教教我呗?省得下次再乱成一锅粥!”
凤怀夕咽下口中的食物,挥挥手道:“嗐,也不算什么法子。火尾貂受惊后燥气上冲,攻击性强。寒潭附近有冰须草嘛,不久前我刚好采了点,又晒干磨成粉,所以加了点到包子里。再加上它饿极了,肯定扑上去,这不就中招了。”
她解释得认真又随意,像在说洗衣液里倒点金纺去静电这种在现代普通平常的小事一样。
“冰须草?那不是喂寒潭鲤鱼的饲料草吗?”旁边有人恍然。
“竟还有这等妙用?舒师妹不愧是宗主门下的。”
凤怀夕摆出一种无奈的笑意:“各位过奖了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厉害,只不过我是医修,刚好懂些药理罢了。”
恍然大悟的议论声嗡嗡响起,众人看向凤怀夕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佩服。
过了一会儿又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宗主收的小师妹是医修啊——啊什么?咱们宗主不是剑修吗!小师妹学医应该去姚长老那儿啊!
众人震惊,难道宗主又背着她们偷偷多卷一门手艺了?
于是一群人连忙坐下埋头干饭,生怕自己浪费时间跟不上自家宗主的卷。
而那些原本聚焦在叶小川身上的目光和赞誉,此刻更是大半转移到了这个安静坐在角落、用最朴实方法解决危机的医修身上。
眼看几个女徒女先后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着冰须草的用法。本站在人群之外的叶小川脸上出现一道极小的裂缝。他那招牌般的温和笑容依旧保持着,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精心营造的、属于“天之骄子”的关注焦点,竟被一个包子,一包喂鱼的草料,如此轻易地、甚至带着点荒诞地转移了!
舒羽涅,又是这个该死的舒羽涅!她是不是命中克我啊!
戒指老头掐指一算,奇怪道:“这,什么也没有啊……”
“不可能!书里她根本就是个炮灰,几句话的事儿。可是自从我遇到她,我就没顺过,她绝对有问题!”
老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保持警惕总没错,便只叫他耐心,再观望观望,不可误了大事云云。
“叶兄?”旁边有人叫他。
“嗯?”叶小川瞬间回神,面上表情依旧无懈可击,“这位道友此法确实巧妙,化险为夷,竟叫我有些看呆了哈哈。”他声音清朗,带着真诚的赞许,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阴霾从未存在。
凤怀夕仍是面上一片笑意,安静地吃起粥和包子。其实刚才捻在包子上的粉末,不仅仅是冰须草粉,还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被她强行压制收敛的、老祖剑意蕴藏的冰冷锐意。
正是这一丝微弱的剑意,才能瞬间压制了火尾貂骨子里的狂躁本能,让它感到了本能的畏惧和臣服。她能这么快解决问题,并非完全依靠医术,还有顶级修真者力量的压制。
力量啊,力量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美妙东西。
“小东西倒是聪明了点。”危月半个字也没指点,她就是想看凤怀夕会怎么做。如今看来还算满意。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管这种小事。火尾貂要处理虽有点麻烦,可在场这上百号人里修为比你高的可不少,你为什么非要出这个风头?”
“你不是已经回答了吗?”凤怀夕喝着热腾腾的粥,嗑了好几天辟谷丹的胃被缓缓安抚,“我就是要出风头呀~”
危月“切”一声,懒得跟她耍贫嘴,飘出来直接坐她脑袋顶上,百无聊赖地看起这食堂众生相。
“唔。”
一声极轻,又带着点若有所思的低吟,自身后不远处的角落传来。
那声音清泠悦耳,如冰泉击玉。凤怀夕的脊背微不可察挺直了些。
“金火相冲、异兽俯首……原来如此。”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并非对着谁说,更像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
那声轻叹带着一丝了然,又很是平常的意味。她端起茶杯只轻呷了一口便放下,接着拿过靠在桌边的青竹杖转身离去。
竹杖点地时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凤怀夕仔细一听,不禁赞了声“好竹”。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觉那人顿了半个拍。速度极快,等再去想时,又恢复了节奏。
“嗒。”
最后一声轻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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