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板正耿介”这形容便成了太晨宫少君白棣白滚滚的代名词。
与上一个拥有这一名号的东华帝君相比,身为继任者的滚滚显然具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特质——他比他爹更名副其实。
天性谨笃的白滚滚自小做事就一板一眼,起居守时自律,读书勤勉自觉,言行有礼自持,待人守正自谦,充分体现了什么叫“严谨”与“少年老成”。
这么个“别人家”的孩子,当他端端正正读书写字时,不着调的爹娘却围坐一边陷入沉思。
凤九脑中浮现早年总在池边树梢出没的东华,以及那张走到哪带到哪的卧榻,不由缓缓打出了个问号。
而东华则始终记得妙华镜中成天逗猫惹狗、满地撒欢的少女,以及学塾中伴着先生授课声音昏昏欲睡的那张沾着墨汁的俏脸。
——唔,这娃到底像谁呢?
不过,这等小事自然还不够格让帝君和帝后上心,稍顷,二人便黏腻着相偕而去。
倒是太晨宫中兢兢业业的掌案仙官重霖颇有感触:若帝君和帝后能够好好回顾下小殿下半夜起来给爹娘盖了多少回被子,大概就不会这么疑惑了,实在是生活所迫呀!
白棣少君今年刚满一万岁。
年头上,帝后白凤九为此很是大张旗鼓地操办了一番,九重天和青丘自是少不了,便是自家人在碧海苍灵也好好闹了一天,饶是东华这怕麻烦的老神仙都让了步。
然而,刚从豆丁渐渐拔高身姿的少年,对亲朋送来的生辰贺礼无动于衷,倒是借此时机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别再唤他小名了!
初上九重天,滚滚还是枚软糯小团子。彼时除了爹娘和长辈拿小名叫他,其余多称小殿下,便是偶尔有人唤声“滚滚殿下”,倒也不算违和,还意外带着些反差萌。
有一段时日,滚滚跟着爹娘去凡世,上了那里的学塾,为了方便东华给起了大名,让他着实高兴了一阵。
可回来后爹娘却好似得了失忆症,依旧“滚滚、滚滚”地喊着。即便有人提起白棣这名号,娘亲也会给极其自然地给拧回来:“哦,你们说滚滚啊!”仿佛他的大名全然是个摆设。
作为天界的资深仙童,他不过因着尊神血脉个子长得慢些,怎么就连被唤正经名字的权利都没有了?大名闲置了几千年的少君,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
滚滚顶着一张尚余些奶胖的脸,严正向爹娘提出控诉时,满脸都写着:我已经不是小娃儿了!
凤九被萌得心肝乱颤,忍着笑来揉他的脸,口中念道:“知道了,知道了,棣少。”
滚滚一边抗拒娘亲的蹂躏,一边口齿不清地提问:“是么第舍?”
“白棣少爷呀!就是太长叫着麻烦,咱就用个简称。听着是不是特别威风,棣少?”娘亲亮闪闪的眼神略让人招架不住。
新名号在嘴边滚了两个来回,几经咂摸,似乎确比“滚滚”有气势,白棣少君欣然应允。
旁观了母子相得的东华漫不经心道:“我倒觉得小白起的名字相当别致,当初便该定了这举世无双的‘白滚滚’!或者,滚少?”
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显然盖过了名为“举世无双”的褒奖。所谓“长者赐不敢辞”,滚滚忽然醒觉东华是确能改他名字的人,急得朝他大喊:“父君!”
“滚,滚少,哈哈!”凤九笑得前仰后合,终于放过了滚滚的脸,跌进东华怀里,“果然还是夫君有才!”
“娘亲!”滚滚额上都要冒出汗来。
“叫九九!”凤九也不紧不慢地纠正。
滚滚这下明白了,爹娘不仅不着调,还很恶趣味,这都是什么臭味相投的夫唱妇随,尽祸害自己儿子!
“得益”于这一幕,此后凤九逗弄儿子又多了新的招数,有好一阵见到一本正经的少年便要调侃:“滚少,来滚个看看!”说着先把自己乐得不行。
滚滚除了气鼓鼓地走开,也没有更好的应对。
好在东华调笑归调笑,并未曾真的要替儿子改名,白棣少君总算保住了脸面。昂扬生长的少年决意让那个散发着无知奶娃呆萌气息的乳名永远地收进记忆深处去。
但所谓爹娘,有纯良与无良之分。他白滚滚的爹娘约莫得天地之毓秀,格外兼收并蓄,纯良时真纯良,无良时也真无良。不能说不疼爱吧,可若论挖坑使坏看笑话,还真没少干。
凤九的狡黠用在小处、内处。太晨宫无外人时,她便肆无忌惮些,滚滚这、滚滚那,神情那叫一个自然,叫少年拿捏不出错处来——总不好时时纠正,显得自己多在意似的。事实却是,做娘亲的见儿子一脸不知该不该提醒的纠结郁闷,心中早已笑倒。
而对上东华这不知多了多少阅历的老神仙,白棣少君只有两个字的评价:无语。
娘亲的小心思尚有迹可循,父君的绊子总下得猝不及防,有时他甚至不知父君是无心还是故意。
东华行事向来从心所欲,又是曾经的天地共主,虽名义上掌管着仙者的名籍,每年五月初五登仙者的拜谒却并不一定亲自主持。
滚滚小时便曾被父君扔去替工,后来约莫渐渐尝到了甜头,倒成了儿子出场比老子更多的局面。
六界岁月轮转,后辈而来的仙哪及尊神仙寿绵长,大多不知其中渊源,偷眼看得殿上俊秀稳重、一表人才的少君,以为必是承袭了德高望重的东华帝君的衣钵,每每感叹虎父无犬子、家风代代传。
滚滚在太晨宫中时,总因过于板正被爹娘调侃。反是这类大典朝仪威严、气氛庄重,与他脾性十分契合,顿感如鱼得水、扬眉吐气,找到了属意之所。
这日又到朝会,滚滚不用特意嘱咐,见日上三竿父君和娘亲殿中仍无动静,便自觉换上正装朝服、整肃仪容,叫上重霖往青云殿而去。
此次朝拜的仙者不在少数,好在是做熟了的事,滚滚和重霖忙碌了两个时辰,方将人一一处置妥当。原本乌压压的人群,如今错落有致地分立左右,众人因着踏上仙生第一步、确立未来新目标,面上无不恭谨又兴奋,齐齐揖礼到地。
“众位免礼。”清亮的少年音回荡在大殿里,带着大功告成的放松与舒缓。
到此朝会已是尾声,只需重霖宣告散朝便可离去。滚滚收拾心情端容合仪,预备振衣起身,殿下众人也将一句“恭送少君”推至唇边。
只是下一刻,一个声音陡然打破了殿内一派雍容肃穆。
“滚滚,你娘叫你回家吃饭!”
那个略带清冷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殿上,不高不低,将一句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家长里短说得淡定从容,却又分外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中。
滚滚略略抬起的脚僵在半空,众人俯下的身子也骤然顿住。殿上殿下均在回味那句不长的话。
滚滚……你娘……叫你……回家……吃饭……
这是?这是!
与诸位新晋仙者的激动相比,白棣白滚滚的心情显然大为迥异,一张白净的脸遽然涨得通红,胸口快速起伏,震惊之余更有种羞愤难当。
原本严肃端方的少年好似陡然被揭破了“六岁还要尿床”的秘密,一心要当成熟担当的大人,家中长辈冷眼旁观不说,还时时阻挠,只觉一张嫩脸无处安放,再顾不得颜面,冲着半空忿忿道:“父君,您!”
“怎么?不是朝会结束了?正好你娘亲找你!”那声音兀自不觉,依旧说道。
“您,您明明答应了不叫的!”少年的脾气上来,便不如往日恭谨。
“那叫什么?滚……”
“少”字尚未出口,气急败坏的少年就冲了出去。
东华站到重霖身边,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默默捻了捻指尖:“这是,生气了?”
重霖做了那么多年帝君的死忠粉,此时也觉老父亲有点过分:您逗儿子归逗儿子,不知道小孩子脸皮薄吗?这在那么多仙者面前下他的脸面,能不生气么?以为谁都跟您一般脸皮厚呐?
东华仿若知道他的腹诽,瞥他一眼,嘀咕着:“当年小白就比他淡定,还很有风范地想了套说辞。”
这下连重霖都要忍不住翻个白眼了:帝后当年三万岁,小殿下不过一万岁,您这心偏得也是够了!
东华再再横了他一眼,悠悠道:“重霖,你莫不是忘了本君的本事?”
呵,该死的读心术。重霖不由自主捂住了嘴。
老神仙又扫视了一圈下方激动不已的仙者们,淡淡道:“你们什么都没听到,对吗?”眼神中的威压略微骇人。
接下去几日,太晨宫中上至帝后白凤九,下至洒扫庭除的仙者仆从,很是稀奇地见到四体不勤的老神仙居然颇为勤勉地迁就起了儿子。
“滚滚,尝尝这个,你娘亲做的新菜!”
“滚滚,看看父君给你搜罗的孤本!”
下一个“滚滚”出口前,老神仙得到了儿子不假掩饰的恼恨眼神,只得改了口。
“父君近日于佛理上头有些心得,可要切磋一二?”
“父君见你剑术进益,替你筹谋了套剑法,这便传授于你如何?”
见儿子无动于衷,爱妻又一脸八卦地看热闹,东华稍感头痛地扶额。
不过,老神仙怎会轻易认输?略一思索便将计就计,面上露出些许颓丧,压低嗓音既显几分无力又恰能被滚滚听到:“是父君错了,未能体谅你的心情,你若不想叫这名字便不叫吧!只是父君幼时无父无母,连名字都是自己所起。你出生时父君未能陪伴,让你和小白受了苦,父君一直深觉过意不去。小白给你起的名字虽有童趣,却真真凝聚了为母者的心意。尘嚣滚滚,其心濯濯,原是好名字。你是我与小白的孩子,父君一直以你为傲,唤这名字也是提醒自己当年未曾为你们母子尽力的遗憾,此后定当竭力不怠。你既认为不重要,那便,舍了吧……”
一段话声情并茂,句尾隐有哽咽。便是凤九,除了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情话,也是第一次听东华如此长篇大论地吐露心声,不由讶异地睁大了眼。联想到话中含义,更是心生感慨。
小小少年哪经过这场面?心目中神威赫赫的父君竟也有放低身段与他交心的一日,滚滚忽觉这几日受的气、窝的火好似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作为心地良善的谦谦君子,父君满含歉意的话语叫他酸涩。当年的事娘亲与他说过,也不能全然怪父君,千言万语无非一句机缘使然。
如此一来,滚滚的恼意已退了九丈九,他低头拧着衣角嗫嚅了半日方问:“您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东华一时不知他指哪句。
“……就是以我为傲那句……”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像是等着打赏糖果的小孩子。
东华松了口气,郑重道:“自然是真的!你自始至终都是父君的骄傲!”
少年纠结地想了半晌:“那,那好吧……既然滚滚是这样美好的意思,便许您和娘亲这般唤吧!只一点,只能在自家人面前,见了外人还是唤大名的好!”
终于哄得了儿子的老父亲应得格外迅速:“那是自然!”至于他内心是不是盘算着未来在儿媳与孙辈面前唤滚滚,便不得而知了。
一番操作让凤九目不暇接,直至父子重归于好,娃儿的娘仍未反应过来。
晚间入睡前,凤九犹在感叹:“原来我起的名字竟这般美好吗?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神来一笔!”她得意地朝东华炫耀。
老神仙似笑非笑地搂着夫人的腰肢:“这就信了?是什么给了夫人这般错觉?”
凤九疑惑地望望他,忽而醍醐灌顶:“好啊夫君,你这脸皮未免太厚,连儿子都不放过!”
某人一本正经:“非也非也,我不放过的从来只有一只小狐狸!”言下之意,儿子什么的,随便搞搞就行。
凤九乍惊乍喜之余不免又想到那个老问题:所以,滚滚你这般板正耿介,到底是随了谁?
像谁呢?
凤九若能再细心地关注下重霖多年来呕心沥血写就的对外公关稿,约莫就能发现:那个四海八荒各界生灵心目中高山仰止的东华帝君,俨然便是滚滚这般模样。
而此时,那个自以为消除了烦恼的耿介少年,正欣喜又释怀地认定:重霖总说那些通稿都是他编出来的,可父君虽然偶尔会逗弄玩笑,总的来说仍是众人口中的德劭长者,自己也要继续以他为榜样勉力追赶才是。
想及幼时孤苦无依的老父亲,被蒙在鼓里的少年决意要更善解人意一些。既壮能飞,衔食反哺。鸟雀尚且如此,岂况仙乎?羞耻是羞耻了些,凡世古稀之人尚能彩衣娱亲,如此看来,父君想要顺口叫声“滚滚”委实不算什么,作为晚辈实该体谅些才是。
所谓一通百通,于是这一夜,父与子在不同意义上睡得都很安稳。
自然,滚滚这名字,约莫是一辈子都甩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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