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三十六天紫气大盛,又到了大朝会的时候。
凌霄宝殿外的丹陛石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矮的在前头,踮起脚尖朝前张望;高的在后头,躬着身子垂立一旁。
“小殿下,朝会诸事繁多,时辰不定,帝君说过不必等他。”高的那个甚是恭敬地禀道。
滚滚抻抻站得酸麻的腿皱眉道:“父君说的是父君说的,做人不能言而无信!父君与我约定了他接我一日、我接他一日,昨日是父君来接我下的学,今日自然轮到我接父君下朝,等一等又有何妨?”
实则小豆丁心里有把小算盘,他家父君最是小气,这会儿嘴上说得好听,说不定哪天就以此为由头翻倍讨回去,还是小心些不要留下把柄的好。
重霖见此不再多话,陪着滚滚耐心等候。
又过了一刻,凌霄宝殿方向终于有了动静。不过往常东华向来是走在前头的,今日却不知何事耽搁了。
滚滚翘首以盼,好不容易见到熟悉的身影晃出殿门,疾步跑去正要招呼,不想迎面来了一队白胡子老头,一般的身高、一般的装束,个个红光满面、慈眉善目,一边群情激动地交谈着什么一边呼啦啦涌将过来。
“哎呀,此番蒙天君恩赏,老朽铭感五内,不知诸位僚友以为如何?”
“天君大恩,不想有朝一日还能泽被我等末吏,这般嘉奖愧不敢当,吾辈实当肝脑涂地、奋力以报!”
“可不么,当了几百年土地老儿,就属今日最为快意!”
“噫吁嚱,吾辈幸甚,天下幸甚!”
刚受了嘉赏的土地公们一双双蒙昏老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芒,还有人抖着手从袖中掏出帕子来不时按按眼角,愣是把颤悠悠的步伐走出了昂扬孤勇之势。
小豆丁一个不留神冲进了队伍,瞬时被淹没在了白胡子老头的汪洋里,成了不起眼的小水花,快不得、慢不得,时时被急于交流满腔感佩的长者无意识地推来搡去,连他迫不得已的呼喊都淹没在高高低低的慷慨陈词里。
滚滚已是一头汗,见重霖一时也接近不了,而父君眼看着就要从侧旁走过,他急得高喊:“父君!”
这一声特别的称呼倒是成功地让东华止了步,也让沉迷于朝会荣光的小老头们蓦地醒过神来,发现了正从面前经过的尊神,纷纷作揖礼敬:“见过帝君!”
许多张各式褶皱的脸俯下后,露出了其中唯一一张嫩白小脸,只是这张小脸委屈得几乎要皱成一团:“父君~”
东华剑眉一挑,浮上一丝笑意:“哪里来的小土地?”见儿子的小嘴一瘪,大眼睛水汪汪,立时就要挤出两泡泪来,这才伸手将他从一堆鹤发鸡皮的土地公里拎了出来,转而往一十三天去了。
余下那些还沉浸在激动中不能自拔的土地公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君几时过来的,老朽怎么未曾发现?”
太晨宫中,连用膳都没了心思的滚滚向娘亲痛诉遭遇,不想凤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滚滚兀自气鼓鼓:“难道就因为头发白,他们就没发现我?那他们怎么没把父君搞错呢?”
凤九一本正经思考后回答:“可能因为你矮吧,混入他们中间简直毫不违和。”她还顺势拍拍儿子的肩膀,“滚滚,以后若你其他干不成,做土地倒是浑然天成!”
滚滚不可置信地瞪着捂嘴偷笑的娘亲以及一旁悠闲品茗的父君,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近来娘亲的话好似魔咒时时侵入滚滚的梦境来。
“可能因为你矮吧!”
因,为,矮——
小豆丁觉着,虽说娘亲没少骗他有的没的,可此前不过是些幼稚好辨的玩笑话,自从认回了父君,这毒舌的技能简直一日千里,戳起人的心肝脾肺肾来真是刀刀快准狠,连自家儿子都毫不手软。
滚滚虚长五百岁,学堂功课什么倒在其次,这些年来顶顶头疼的一件事就是不长个儿。娘亲明明知道他的心事,一点不体谅不说,还常与他对着干,说什么软糯的团子多好多可爱,娘亲恨不得你永远不长才好。
啊呸,他堂堂男子汉,要什么软糯可爱?该要顶天立地、威武雄壮才是!
他去父君那里寻求支持,想来他应能理解儿子的感受,哪知父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更为扎心:“顶天立地?先长到桌子高再说吧!”
他是亲生的吧?是亲生的吧?是亲生的吧?!
滚滚气得三天没理爹娘,还以拒不用膳默默抗争,可惜并无人理会。倒是小厨房一日三顿定时定点飘出的香气各个不同,仿佛卯着劲儿要日日整出一百零八道大餐来。
他还听得重霖去向父君回禀,问要不要给小殿下送些吃食。他的亲亲好父君居然说:“三天不吃还饿不死。”
听听,这叫什么话!还有没有父子亲情、舐犊之爱了?
男子汉大丈夫,这口气能忍吗?……当然得忍,谁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呢?
于是第四日,滚滚若无其事准点出现在餐桌旁,边泪往肚里吞边狼吞虎咽,还要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
好在这回无良爹娘对视一眼未曾多言。小豆丁昂首挺胸、打着饱嗝从他们眼前过,好似拔了毛的小公鸡强行挽尊。
幸得还有阿离这个贴心舅舅,给郁闷的滚滚带来些安慰。
这日阿离邀滚滚出去玩耍,他从仙官那里听说异兽园中进了新兽,便拉着无精打采的滚滚一同前去消遣。
不知是否九重天的娱乐委实少得可怜,一干小仙总是扎堆凑热闹,他们去时异兽园中新来的异兽已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阿离灵活地扭着圆咕隆咚的身子朝人堆里扎,还不忘拉上滚滚。奈何二人个小力弱,扒拉来扒拉去尽看到一堆腿,不一会儿便被挤了出去。
一个被殃及池鱼的小仙把正在腿边的两个豆丁向后扯去,还不满地嘟囔:“去去去,两个小矮子凑什么热闹,害我丢了好不容易抢到的上风好位!”
若是往常,滚滚定不会与他计较,奈何近日他被这“矮”字正膈应得难受,一听有人提及,顿感受到挑衅,冷着脸看去:“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位小仙也气不顺,立时回嘴道:“小屁孩口气倒不小,爷爷我说你够不着就一边待着去,矮子多……”他一低头见一个面目俊秀的小仙童正两眼冒火地瞪着自己,顶顶要命的是方才未曾发现,这小仙童居然是一头银发的,再看他身上的衣衫虽样式简单料子却甚是华贵,这“作怪”二字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遍数三十六天,要说有哪位银发的神仙最有名,当属一十三天那位尊神,而尊神家确有位如雷贯耳的小殿下,听说也与尊神一般是银发,这这这,不会就是那位小殿下吧?
这小仙虽不知整个天庭有无同样是银发的小仙童,可万一眼前这位就是呢?想想方才出言不逊的自己,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呃,这位,小殿下,方才多有冒犯,失礼之至!您若是要看,不若小仙抱您可好?”小仙战战兢兢想要讨好横眉竖目的滚滚,自以为提了个不算糟的建议。
哪知马屁拍到马腿上,滚滚忿忿道:“抱?你又不是我父君,凭什么抱我!”他本就对身高有心结,心想,还抱?抱起来不是谁都知道他矮了?
一句话坐实了身份,把本就抖霍霍的小仙吓得更不知如何是好。这番动静传到前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瞬时起了骚动,推推搡搡的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直通最里层。
阿离一贯是人精,见此学着大人样儿朝着众人拱手作揖:“诸位仙君如此体恤幼弱,天庭气象指日可待,改日上奏父君,他老人家定感欣慰!”他可不想让人说他们仗势欺人,先发一圈高帽子再说。
众人一听,好么,感情这位来头也不小,得嘞,两位小祖宗请吧!
阿离拉着滚滚快速通过众人让出的路来,十分坦然地挥挥手:“诸位免礼,我等自便就是!”他很有甥舅爱地给滚滚介绍面前的新兽,指望小外甥能放松下心情,哪知滚滚全程虎着脸,眉头越皱越紧。
原因无他,晓得了他俩身份的众人虽皆低头行礼,仍是高了他们一截,滚滚能见到的除了腿大概只有下颌。而异兽园中新到的羬羊身形高大,为了看他们两个小不点,特为低下硕大的羊头,羊鼻孔中的热气直喷到脸上。便是一旁单腿而立的毕方鸟,光一条腿也高过他头顶,那张瘦削的人脸垂目打量着二人,尖长鸟喙一转已埋到微张的单翼里,只留了个毛茸茸的肚腹予他。
魔怔了的豆丁感觉受到了无形的嘲讽:连头羊都比他高!连只鸟脚都比他长!
于是内心的“长高梦”又被添了一把熊熊的火:我要长高!我可不当矮矬子好汉!
可怎样才能长高呢?
小豆丁明明很苦恼,却又别扭地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苦恼,觉得还是找亲近的人请教比较妥当。
自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找,要找就要找个有经验的。至于如何评判是否有经验?滚滚觉得,至少这人得长得高。
他暗中观察了几日,无奈地发现所有认识的人里头,似乎唯有父君最是鹤立鸡群、最为符合“身长八尺”的描述。
想起几日前他还为着父君的无情毒舌愤愤不平,此时却要反过来求人,顿感世事无常。然而形势比人强,他只得一边安慰自己“父子哪有隔夜仇”,一边小心地接近小荷塘边不知是在钓鱼还是在打瞌睡的父君。
耳濡目染了几百年,滚滚自然知道娘亲的撒娇对父君最是有效,值此非常时刻,少不得要把娘亲的杀手锏借来一用。
腿长有限,学不来娘亲的跪坐,小豆丁把肥短小手往东华膝上一趴,半撅着腚,忽闪着大眼睛唤道:“父君,父君?”
闭目养神的东华抬了抬眼皮,在儿子格外亮闪闪的眉眼间打了个转,复闭目淡淡道:“何事?”
见父君并未纠缠于前几日的“不愉快”,滚滚松了口气,也问得甚是诚心:“能问父君个问题吗?”
“讲。”
“怎样才能像您一样长得高呢?”
东华闻言又睁眼看了看他,对上小豆丁目中的期待,不动声色答道:“睡觉。”见儿子面露茫然,他还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有句谚语叫‘睡一觉长一寸’,可见睡觉对你这样的小娃儿最是有效。”
“真的?”滚滚没想到谜底居然如此简单,欣喜地追问,“父君长得高就是因为睡得多吗?”
东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自以为掌握了成长秘诀的滚滚即日起便开启了他的长高之路,每日才用罢晚膳不久便主动回自己殿中熄灯休息。
对此爹娘的反应截然不同。
凤九习惯了滚滚在旁九九长九九短的聒噪,突然发现近来他竟与自己疏远了,忧心忡忡地与东华商量:“滚滚这么早就歇息会不会是身体不适?可要找折颜给他瞧瞧?”
东华则十分满意于当下寝殿之内的清静,搂着担忧的娇妻安慰:“他若真是身体不适总会有端倪,既然三餐饮食正常,约莫是小孩子觉多贪睡,不必在意!”
过了几日,凤九见滚滚吃得不少,就是睡得多些,未见其他异常,便也放松了心神。
这般过了月余。
一日阿离到太晨宫中来看凤九,几番欲言又止,连凤九端来他最爱吃的糕点都不曾理会。
凤九点了点他额头嗔怪:“想说什么就说,这般磨磨唧唧的装什么小脚?”
阿离面色凝重地对凤九道:“凤九姐姐,我对不住你和姐夫,滚滚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是我这当舅舅的没带好外甥!”
“这话从何说起?滚滚如今什么样子?”凤九甚是不解。
阿离惊讶道:“凤九姐姐,你竟不知道吗?近来滚滚时常被夫子留堂,要不是姐夫威名,说不得夫子都要叫你们到学堂领人去了!”
“什么?”凤九倏地站起身来。
在她印象中,滚滚一直是听话懂事的好娃儿,学堂中的功课从未让她操心过,夫子向来只有嘉许的份儿,何曾有过请家长的体验?当娘的兀自不敢相信:“滚滚他做了什么坏事?”
“他在课堂上睡觉。”阿离沉痛道,见凤九面露疑惑又补充,“不止一次,是几乎每天每一堂课!”
凤九张大嘴,想到什么又发问:“可前几日你们学堂小考,我看滚滚还是第一啊?”
“问题就出在这里!”阿离两手一摊,小脸皱成一团,“滚滚日日在学堂睡觉还考了第一,让人不得不怀疑夫子的授课十分糊弄。既然没有效用何妨一睡?眼下学堂中的效仿者纷纷而起,上课睡觉者越来越多,终于把夫子惹恼了,要杀鸡儆猴抓典型。今日夫子又在众人面前痛斥滚滚自甘堕落,不服管教,有损帝君姐夫的威名!”
凤九虽对夫子这般假模假式的“不畏权贵”不大认可,却也对滚滚新添的“毛病”不明所以。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什么脾性她能不清楚?联想到儿子晚间的异常行为,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送走了阿离,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垂头丧气回来的滚滚。
凤九自己打小在学堂上捣的乱就不少,因而她并未劈头盖脸就训斥,只问了句:“回来啦?肚子饿了吗?先洗手用膳吧!”
哪知不说还罢,甫一听到这般温言软语,小豆丁便眼泪汪汪扑到娘亲怀里委屈地问:“娘亲,要是滚滚永远长不高可怎么办呢?我再也做不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凤九对于滚滚突如其来的情绪有些茫然,追问之下才总算知道了原委。
原来滚滚自向父君讨教之后,日日致力于多睡觉快长高的大业,可努力了大半月,不仅没有如东华所说“睡一觉长一寸”,根本就是分毫未长,这让他不禁疑心自己方法有误。
有日随阿离去十里桃林玩耍时,滚滚向折颜旁敲侧击,问以前读书时父君是不是也爱睡觉。老凤凰一听就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向他形容东华当年如何“能睡着决不醒着”,以致被水沼泽的同窗冠以睡神的“美名”。
滚滚想起时常能在一十三天各处见到盖着佛经好眠的父君,突然有了灵感,对啊,他光是晚上多睡有什么用,说不定就得像父君一般白天也睡才能长高。于是之后的半个月,学堂中的众人便见证了滚滚从学神到学渣犹如中了降头般的改头换面。
然而,让滚滚受打击的倒不是夫子每日念经般的碎碎念,而是他寝殿门后廊柱上用来记录身高的刻印至今纹丝不动。以及今日,那个时常跟在他后头递帕子送荷包的北海神女小迷妹,说了句成了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话。
那个长得颇为英气的快嘴妹子,递帕子的时候竟然绞着手指跟他说:“滚滚哥哥,你的滚滚是圆滚滚的那个‘滚滚’吗?虽说圆润有肉的你也很可爱,但我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个英俊帅气的滚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就嫌弃你的!”
滚滚被迫灌了一耳朵莫名其妙的言论,醒过神来的时候,先是忐忑地捏捏鼓鼓的脸颊,再抚上绵软不少的肚皮,不由大惊失色:这些时日他吃得不少、睡得又多,不仅没长个,还悲催地长,肉,了!!
凤九从儿子稀奇古怪的哭诉里抽出一条荒唐的逻辑:“是谁告诉你睡觉就能长高的?”
“是,是父君。”滚滚边抽搭边回答。
凤九一边揉着儿子肉嘟嘟的小脸,一边不明意义地哼了一声。
隔天,被惹恼了的夫人赶到外间孤单寂寞冷将就了一夜的老神仙,早早就来找儿子谈心:“滚滚,父君说睡觉能长高,也不是说睡得越多长得越高,这事得慢慢来,急不得!”
滚滚苦着一张脸问:“那到底得多久才能长高呢?”
东华心一软安慰道:“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就三个月,总会长的。”
因为这句话,老神仙好几个月都不得消停。
每过一个月,滚滚都要来向东华和凤九控诉:“父君又骗人,儿子还是没长高!我是不是永远都长不高了!我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啊啊~”
每到这时,东华就感受到了来自夫人的无情眼刀,并有了晚间又要被踢出床帏的预感。
如此折腾了一段时日,老神仙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
这日,滚滚含着两泡泪又要上演控诉大戏,东华先声夺人抬手打断:“我儿可是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滚滚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那是当然!”
东华唇角轻抿:“这有何难!”
他手掌一翻,一道玄光涌向滚滚,小豆丁迅速被笼在一团光中。光团见风就长,越变越大,立时突破一十三天,向周围诸天蔓延而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天地之间出现了一座魁伟至极的“高山”,被扰了清静的各天充斥着珍禽瑞兽的嘶鸣和啸叫。良久,被冲散的九天云彩才重新凝聚,绕着半山腰以上一圈金色的圆环缓缓飘动。圆环之下的山色非青非绿,其上是规则的花纹,规格形制像极了衣衫上的万字纹。圆环之上则云雾缭绕,透出不寻常的肉色来。奇妙的是,这座高山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此时,云上的高空隐隐出现一个空洞,空洞中传来沉闷的雷声,接着是倾盆而下的大雨。这雷声高低错落,宛似人声,若仔细分辨约莫能听出这样的话来:“父君太坏了!我要的不是这样的顶天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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