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送了谁出宫?”
芳团伺候在书桌旁,她眼睛时不时地偷瞄正在练字之人,心头疑惑久久不散,好似无数双小孩子的手,不停地挠着,挠得她心里痒痒,叫她研磨都无法专注。
几次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动作迟疑,嘴巴开开合合,但见对方如此专注,无奈将询问吞回腹中,强忍着好奇,心不在焉研磨。
“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先送你出宫?”
小小的女孩子,现在已经有天家风范。
她腰板挺直,面上始终嗪着淡淡笑意,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从容。现在,她一手执笔,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身子后仰,站直后,眼珠子才缓缓移动,视线落在芳团身上。
微微一笑,将芳团强忍着的疑惑不安悉数猜透。
芳团研墨动作慌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她垂首,恭敬道:“奴婢不敢妄议陛下决定。”
“你是嘴上不敢而已。”虞钰将毛笔随手一扔,双手背在身后,语调淡然:“你研磨之墨粗细不均,我这幅字,被毁得干净。”
芳团心头一紧,作势便要跪下。
“行了。”虞钰打断她动作,有太监上前来,为她呈上已经被浸湿的锦帕。她随手接过,擦手,漫不经心:“我没有忘记答应你的事情,我会送你出宫。”
听见虞钰承诺,芳团面上一喜,眉梢透露出几分欢喜之意。
嘴上却还不解询问:“既如此,陛下为何不直接送我出去,怎现如今,还将我留在宫中?”她细细眉尖蹙起,一双眼打量着眼前金碧辉煌,视线游移且犹豫,好在富贵并未迷失她神志,危险如影随形,芳团猛得想起自己处境,不敢再看眼前奢华场景,后背冷汗冒着寒气,叫她不敢爱财、爱权。
“陛下是舍不得我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虞钰将锦帕交由小太监,反问:“你不还是要走么?”
芳团眼珠子微微转动:“奴婢也舍不得陛下,只是陛下不知,奴婢……”她略微卡壳,好似没有找到说辞。好在她巧舌如簧,思维活跃,卡壳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初:“奴婢离家太久,心中难免挂怀。百善孝为先,奴婢不敢祈求金银玉石,只愿能绕膝父母下,尽孝百年前。”
说得声情并茂。
但那一双眼透露着贪婪,让她强装出来的孝顺模样,也变得狰狞。
虞钰嘴角勾起,眼神带着些微嘲讽。
她思索片刻,沉声道:“你对朕有恩,朕自然不可能亏待了你。此前未将你送出去,一来确实舍不得你,二来——你难道只想以宫女身份离宫?”
芳团猛得抬头,一双眼透露精光,含着无限期盼:“陛下,您这是何意?”
虞钰笑:“朕欲封你为县主。”
县主!
这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芳团脑袋上。
砸得她神志不清,砸得她理智全无。
笑容不可抑制在面上弥漫,那可是县主,县主!她一个卑微如草芥的人,居然能够成为县主吗?有封地、有爵位,有佣人,后半辈子吃穿不愁。她可以去自己属地潇洒快活,哪里还用担惊受怕,担心自己脑袋落地?!
雀跃、兴奋、狂喜。
芳团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当下快活的心情,她浑身轻飘飘地,好似已经得道成仙。
原来,成为仙人,飞升三界之外,只需要有权力就行。
她浑身血液已然沸腾,哪怕此时尽量克制,亦无法掩饰其兴奋。
“奴婢多谢陛下。”
不愿再多询问一句,怕对方反悔——天子一言,岂有反悔之理?
芳团行大礼,高声呼,将自己县主封号牢牢抱在怀中,谁也抢不走。
“不过朕此前没有经手过朝堂事宜,所以还暂不清楚具体流程。”虞钰笑得人畜无害,“但你别担心,朕会多问问人,看需要为你准备些什么。”她目光笃定,笑容澄净:“朕会在规格范围内,给你最好的待遇。届时再将你送出宫,与家人团聚。”
“多谢陛下!”
芳团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她对眼前的皇帝,从这一刻开始,只剩下最原始的感激。
原来,要想飞黄腾达,不必靠姜倾那个老妖婆,眼前人虽然没有真正的权力,但是她的话却没有人敢不听。至少不敢明摆着,忤逆她的意思来办事。
她以前,当真是太蠢了!
芳团心底有一丝后悔:早知一切来得如此简单,当时就应当好生伺候小皇帝。虽小皇帝无能,无法从太皇太后手中夺权,但亦能保证自己高枕无忧——旁的不说,若自己未和小皇帝离心,或许现如今,她给自己的,不仅仅是个简单的县主。
年头一旦生起,落差感便立即扑来。
事到如今,落差感再大也没有用。
芳团只能不停安慰自己:能活着就行,莫要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人这种东西,能够控制自己的手、脚、嘴,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情绪。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件事情,对于看似已经得到的东西,却不甚珍惜。
欢喜之情被冲淡,留下几丝遗憾。
虞钰眼睁睁看着眼前人的情绪变化,默默将之记在心里。
她从眼前人面前,又学到一点东西:人是被**驱使的生物,永远不会知足。
自己唯有满足他们的**——又或者说,勾起他们的**,这些人,才会真正为自己所用。
轿子从宣武门驶出,此时已经宵禁,街上不见活人。
夜里安静极了,只有轿子辘辘经过时,扰得已经入眠孩童惊醒,因不满而不停尖叫。
万家灯火又亮起,照亮男人面上“囚”字。
他面无表情,坐在轿子上,单手拂开轿帘,一双眼睛淡漠地看着眼前景象。
他已经多久没有看见过皇城的夜了?
自他家被害得满门抄斩,他被囚于姜府后,便如囚鸟般被困住:虽然他还活着,可实际上,过去五年行尸走肉,时间都被偷走。五年时间,只有辱骂、责罚、奚落、嘲讽,他渐渐忘了自己曾经的名字,也渐渐忘了过去是如何意气风发。
却不敢忘深红的血、不敢忘被砸毁的祠堂、不敢忘那些深仇大恨。
他不敢忘,日复一日记得更加清楚。
可记住又有什么用?
他现在还能做什么?
小皇帝甚至都已经不需要自己,将自己送出宫。
家人早已死尽,朋友不相往来,偌大天地间,他居然找不到一栖息之地。
男人垂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成年男人的双手,他已经成年了,可却是如此无力。
他甚至不知道今晚要去何处,未来又通往何方。
所以他没有叫停马车,而是安静待在马车上,由着它将自己带离皇宫。
但路总有尽头,马车亦会停下。
“公子,该下车了。”
公子……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自己了……
男人垂眼,虽动作犹豫,可他明白,现在已经无法继续躲在小小马车里,他不得不自己去面对迷惘。
迷惘便迷惘,好过绝望。
丑奴出了轿子,还未站定,便听见一道稚□□声。
“哥哥,你就是爹爹要等的人吗?”
丑奴没有想到,居然有人等在轿外。按照小皇帝当时的生气程度,应当是将自己直接扔在荒山野岭才对啊。
他犹豫抬头,瞧见一穿着绿罗裙,头扎双丫髻的小女孩,好奇地盯着自己瞧。
视线交汇,女孩大抵是看见他面上伤疤,猛得捂住眼睛,小声道:“哇,你脸上怎么有伤啊?”
丑奴心被刺痛,过往记忆翻涌着,让他难以抵抗。
他猛得低头,一手抬起,用袖子遮挡面庞,身体回转,欲离开此处。
“哎呀,你别走啊。”小姑娘见他欲离开,顾不上害怕。小步跑到丑奴面前,虽不敢直视其模样,依旧低着头,盯着地面,却双手打开,拦住丑奴去路:“爹爹肚疼,待会儿就回来,你不等他么?”
丑奴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我不认识你爹,也没有在等什么人。”
“怎么可能?”女孩不解。
她歪着脑袋,悄悄抬头看一眼,发现对方将自己面庞藏住,意识到丑奴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徒后,悄悄松了一口气,面庞带笑:“那你大半夜的,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丑奴无话,一时难以回答。
“那便是在等我爹爹。”女孩子拍手笑。
那天真浪漫的模样,一时之间,让丑奴有些恍惚。
多久了?
如此单纯干净的情绪,自己有多久没有感知到了?
许久之前,自己也可以像是眼前小孩一般因为很小一件事情开怀大笑……
现在想起,徒增伤感。
丑奴觉得对方是一面镜子,照亮了自己不堪。
他不愿继续待下去,迈开步子,抬脚便绕过小女孩,往旁边去。
“哎呀,我都说了爹爹很快就回来。”女孩见自己留不住对方,居然伸出手,抓住丑奴衣裳下摆,试图挽留。
浑身用力,却无法阻拦其离开脚步。
见状,只能扯着嗓子喊:“爹爹,你再不出来,人就要走啦!!”
远远的,传来男人着急的声音:“青桂,青桂,你将人留下,爹爹有点找不到路!”
广青桂此刻都被拖着走,听见自家爹爹的话后,委屈瘪嘴:“我这么小,留不下他!爹爹,你跑那么远干嘛啊,你再不出现,我都要被他带走啦。”
广济正胡乱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听见自家女儿的话后,当机立断。
“用石头砸他脑袋。”
“把人砸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