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没了声音,广济心头发慌,偏偏树枝不懂事,总是阻拦他去路,他衣衫被挂开,头发散乱,身形狼狈且艰难从林中出现之时,瞧见广青桂抱着脑袋,安静蹲在灌木丛旁边,此时双眼包着一汪泪,可怜巴巴抬头,“爹爹。”
广济心头一紧。
他快步走上前,将广青桂抱起,仔细打量:“宝贝疙瘩,你受伤了?”
“没有。”广青桂摇头:“哥哥虽然长得模样狰狞,但他没有打我。”
站在一旁、打算看后续发展的丑奴,嘴巴一抽。
果然,小孩子总是如此令人讨厌。
这小姑娘是,宫里那位无情无义的人,也是如此。
丑奴冷漠垂眸,不去管另一旁碍眼的父慈女孝:场景太过于温馨,会让他想起一些会让自己心疼的往事。
他冷不丁出声,打断二人:“这位先生,你在等我?”
广济终于将注意力从广青桂身上移开,他抱着广青桂,将丑奴从头打量到脚,视线中带着审视。
丑奴不喜欢人这么盯着自己看,这会让他觉得不安、冒犯。
他下意识侧身,试图将自己刻字的半张脸遮起,似乎这样,他便未曾遭遇这一切。
哪怕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可比起那些震惊的、恐惧的、嘲笑的、奚落的视线,丑奴宁愿自欺欺人。
清风拂过,吹乱发梢,却吹不散丑奴心头愁绪。
站在他不远处的人,被风吹得回神,他微微一笑,缓缓问:“敢问可是何家何九公子?”
丑奴如遭雷劈。
何九?
何家老九。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自己?
甚至于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曾经的名字。
可偏偏是现在,在自己迷惘不知何处去的时候,眼前人恭恭敬敬唤自己一声何九公子。
心绪难宁,他眼珠子缓缓移动,直视不远处男人。
广济微微笑起来,虽然模样稍显窘迫,但笑容潇洒恣意,竟有出尘之姿:“在下广济,与何九公子,在几年前,曾有一面之缘。”
何九微愣。
广济这个名字,他当然知晓。无论是在姜府的时候,那些人总是提起广济,说此人如何叫江行吃了大亏,说他顶撞江行,使得他在天下读书人面前丢脸;说此人天资纵横,出身苦寒却有一身本事,压得王适抬不起头,只能屈居第二。前些日子在宫中,何九也听过不少,虽然小皇帝未曾主动提起,却会在无意识的时候,将广济这两个字吐出口——他不是蠢货,相反,他大多数时间一个人待着,能够有很多时间来仔细思考、琢磨。
广济是小皇帝的老师。
所以他现在出现在这里……
何九抿唇,心头方才的动容已经消失殆尽,他眉眼之间皆是寒霜:“她命你来此处等待,是为什么?”
广济捋了捋胡子,笑呵呵:“你问陛下?确实是陛下安排在下在此等待,看何公子模样,陛下未曾告诉你缘由?”
何九垂眼。
他和小皇帝最后一次对话算不上愉快,自那以后,小皇帝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甚至何九一度以为,自己得罪了小皇帝,而目前小皇帝又有了其他老师,根本不需要自己提供帮助,他死期将近。却在这时候,自己被送出了宫,站在此处,不知事态将如何发展。
现如今,广济问他,他只有沉默。
广济见状倒是不意外:“看来没来得及说。”他呵呵一笑,将广青桂放到地上,轻声道:“关于何家之事,在下了解几分,却又不算特别清楚。陛下亦是如此,何况陛下如今羽翼未丰,何公子身上所背负之仇恨,若是完全寄托在陛下身上,只怕需得蹉跎许多岁月。”
何九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广济,等着他下一句。
广济捋胡子,“何公子当初亦是惊才艳艳,既然有想做的事情,为何不去做。”
他笑:“毕竟现在,你全然自由。”
“什么意思。”何九问。
广济道:“科举。”
他直勾勾地打量何九,沉声道:“陛下已经交代我,将尽心培养何公子,虽公子被岁月偷走一段时光,料想以公子之天资,稍加勤勉便可弥补。”
“陛下希望你能入仕。”
何九心神大动。
科举、入仕、当官?
是了,只有自己也站在朝堂之上,穿着官袍,那群家伙才能高看自己两分。
只有自己手握权力,说话有份量,他的声音才有更多的人愿意去听。
他想科举吗?
当然,无时无刻、每分每秒。
可是……他还能科举吗?
脸上已经结痂的伤疤明明早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却不知为何,现在突然发出灼烧般的痛楚,好似又生生受了一道刑,叫他清楚感受到,自己脸上刻着的字乃“囚”。
何九刚刚激荡的心被泼了冷水,他自嘲一笑:“罪臣之后,如何能参与科举?”
广济微微一笑:“什么罪臣之后?何家几千口人,不是都死在五年前么。”
最深处的伤口,现在被旁人如若无事地说出,何九心绪复杂,面容纠结之下,居然是自嘲一笑:是啊,满门抄斩,哪里还会有罪臣之后?
家中看门的狗,都被那些畜生抓了去吃,何九——又怎么能活着?
何九凄恻一笑:“那我是谁?”他站直身体,拂开面上发丝,将自己脸上丑陋而狰狞的“囚”露出来:“我不是何九,我是谁?”
“你可以是任何人。”
广济直视他伤疤,面容不变:“但你确确实实,不能是何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九蓦然仰天长啸,声音凄苦悲伤,惊奇林中飞鸟。
广青桂被吓得抱住广济大腿,她探出脑袋,怯生生地看着狂笑不止之人,小声道:“丑哥哥,你很伤心吗?”
何九猛得收起所有情绪,他低头:“我不应该伤心吗?”
“应该。”广青桂点头,她面容稚嫩,“可是大哥哥,伤心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藏在广济身后,小声道:“娘亲说过,如果馒头掉到地上,我可以伤心、可以哭,但是哭完之后要么捡起馒头继续吃,要么挨饿。”说着说着,她舔了舔自己嘴巴,好似嘴里琢磨出馒头香味。
她说:“如果你不想挨饿的话,其实可以先把馒头捡起来。”广青桂一双眼睛眨啊眨,语气活像是个小大人:“你可以想我一样,拍拍馒头,边哭边吃。不管怎么样,不能把自己饿着,不是吗?”
听得广济大为心疼:“青桂,你挨过饿?”
广青桂急忙捂住嘴,心虚不已:“没有没有。”
广济皱眉,眼中流露出心疼。
广青桂抱住广济大腿,小声道:“只是去年雪灾之时,家中没有余粮。”广青桂小声说:“爹爹去地里帮忙,许久没有回家。娘亲见乡亲们饿得狠,便将米面分出去一些。”她抿了抿嘴,小声道:“娘亲自己都没有吃的,所以我馒头落在地上后,她让我自己捡起来。我想,可能是娘亲那会儿已经饿得没有力气,没有办法帮我。”
小小的女娃说起这些来的时候,声音不带愁绪,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话语里的认真,却让人心疼:“但还好爹爹为我们带回来粮食,爹爹是最棒的!”
广济已经听得眼圈泛红:“你娘才是全天下最好的。”
“当然。”广青桂点头,好不犹豫:“我娘亲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娘亲!”
说完,她扭头看何九:“所以,我娘说得话不会有错。”
她认真道:“丑哥哥,你和爹爹走吧。先把能够抓住的东西抓住,至于其他的,后面总会有的。就像我,当时捡起了地上的馒头,分给娘亲一半,后来跟着爹爹来了京城,现在偶尔还能吃到几口肉呢。”
广青桂眉眼弯弯好似月牙,她用童言稚语,解开何九心头枷锁,砸去脚上镣铐。
驱使着何九迈开双腿,朝着眼前一对妇女而去。
“老师。”
他双膝跪在地上,月光倾泻、树木见证下,他严严实实磕头:“弟子何九,拜见老师。”
广济微微笑,他扶起何九:“如此便好。”
何九随着广济动作站起身,褪去周身混沌郁气的他,此时看起来,竟然透着几分生机。
他音调与寻常相比高一些,能够听出几分少年感:到现在,他也不过才十七八岁。
此时他捂着脸颊,略微担忧:“老师,学生面上有刺青,如何才能参加科举?”
广济略微沉吟。
思索片刻后,缓缓道:“此时不必担心,陛下必定有解决办法。”
曾无意间意识到小皇帝心思城府的何九,缓缓点头,深信不疑。
他跟随广济广青桂,离开幽暗小树林,踩着月光,从黑暗逼仄荒僻之地,堂堂正正走在月光之下,太阳东升,将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朝霞漫天,何九回首看,发觉长夜已经过去。
他被偷走的时间、岁月,随之黑暗一同消失。
接下来的每一天,才是明天。
他步履坚定,目光如炬,心中豪情万丈。
广青桂坐在院子里,广济正在为她梳发髻。远远传来何九读书的声音,广青桂听着,带着几分好奇:“爹爹,皇帝姐姐好厉害,她只比我大几岁而已,居然能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好。”
广济笑了笑,不回答。
秦氏见状,接过广济手里的活,轻声笑:“她是皇帝,当然厉害。”
广济悄无声息地离开,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现在,是时候去见自己那“愚拙却勤奋”的学生了。
他笑了笑,换上朝服,随着何九读书声一起,离开温馨的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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