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
宣政殿六部尚书座位空悬四个,唯有户部尚书、吏部尚书二人到场。钦天监派一人出席,御史台未见来人,侍中牛勤主持会议。
会议尚未正式开始,姜韬先一步笑出声来。
“怎就五个人?其他大人莫非和陆大人一样,皆身体抱恙,缠绵病榻?”
侍中牛勤小声提醒:“姜大人,议程尚未开始,不可乱了规矩。”
“规矩。”姜韬笑:“我们五个人,还能正常开展议程?”他站起身,抖擞抖擞衣袍,“罢了,既然诸位大人不愿为国效力,本官这就奏明圣上,直达天听。”
牛勤上前来拦住姜韬,好声好气同之商议:“近些日子大雪封路,诸位大人年老体衰,染上风寒倒也正常化。姜尚书不必如此,稍后本官会秉明陛下此事,并携大夫上门访问,现如今,吏部尚书也在,不如先商议其他议程?”
“牛大人,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姜韬与之对视,缓缓笑起来:“可你的忠厚老实,未必有人买账。”
“同在一朝为官,只要能够使朝堂运转下去,牛某不需谁来买账。”
“好。”
姜韬闻言连连点头:“依下官看,牛大人比之什么文脉江子,要高上不少。”
唬得牛勤连连摆手:“不可相提并论。”
姜韬笑了笑,终于回到坐席。
哪怕只有四人,会议照常开展。
“哦?”姜倾站在窗前,透过窗楹看窗外雪景。红梅覆雪,意境正好。
她转身,遮住半边窗楹,院落里红梅充盈另外半边窗楹,美不胜收。
“百官罢朝?”
“正是。”不远处,一老太监恭敬跪地。
“呵呵。”姜倾缓缓笑起来,她凤眸微眯:“江行这厮,是想给哀家一个下马威?”
大太监不敢应答。
姜倾轻睐他一眼,顿感无趣,“怎不说话?”
太监姿态卑微:“咱家不过是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姜倾轻笑:“是了。”
她缓缓回身,复看向窗外,“既然你不敢妄议,那从今日开始,你的工作,便都交由荷心来做。”
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压在红梅上的一抹新雪。
“太皇太后。”大太监有些不可置信。
姜倾头也不回:“什么话,要哀家说第二次?”
“是。”
不甘有之,可到最后,依旧只能认命。
大太监两三句话的工夫便丢了御前办事之职责,荷心摇身一变,从贴身伺候姜倾的嬷嬷变做御前理事之人。
“你说,江行这一招,哀家该如何接?”太监离开后,姜倾回身,看向荷心。
荷心垂眸:“娘娘既然已经想好,奴婢这就安排人下去做。”
姜倾笑起来:“果然,只有你最懂我。”
京城的雪越下越大。
除却连绵不断的雪以外,最让人不安的,便是姜倾下令,让身体抱恙之官员于家中静养。暂时安排其下属代其行使职责,朝廷工作正常开展。
江子之门生数百,不少占据高位。但为了规避世人口舌,并未将同派系的人安排为自己直属下属,不过是放在部门中多加照顾、提拔,职级交错开来,井然有序。
现在这么一安排,几乎架空江子在朝中所有眼线。
大权旁落,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将衣服浸透中药后晾干,带着一身药味上朝。唯有几个中立派,全然不顾,竟然是直接撒手,安心关起门来,美其名曰养病。
六部尚书到其三,钦天监、御史台各派一人出席,依旧由侍中牛勤主持会议。
众人刚坐下,姜韬便笑呵呵环顾四周:“当真是稀奇,诸位大人一夜之间病倒、又在一夜之间好转。你们这个病生得当真懂事,好似提前约定好一般,叫姜某稀奇不已。”
明晃晃的讥讽打趣,可偏偏在座之人无法反驳。
侍中牛勤咳嗽两声:“姜大人,注意秩序。”
姜韬没有过多为难,见牛勤提醒,便幽幽靠在椅背上,面带笑容,环顾在场每一个人。
等到会议正式开始,不等姜韬发难,御使大夫牛勤冷笑一声,先声夺人:“姜大人,今日怎么不见将军?”
他开炮的对象没有出现。
姜韬稳坐位置上,从容不迫:“他不过武夫,只懂带兵打仗,不懂政治,来了也无济于事。”
郭骄毫不客气,敷衍拱手,“悍臣姜威无诏而返,携械上朝,失态吓死陛下此事,难道不应当给天下众生、黎明百姓一个交代吗?”
姜韬笑眯眯:“郭大人气势汹汹,丝毫看不出来大病初愈。”他先讥讽一番,而后才幽幽道:“无诏而返,属实不应。吓死陛下,郭大人又未免言过其实,太医院对陛下之死未有定论,怎就成了被吓死的?”
他捋山羊胡子,老成在在:“如此急着定罪而罔顾事实,郭大人不怕会寒了边关战士的心。”
眼里带笑,一副万事好商量的姿态。
侍中牛勤闻言,点头轻声道:“边关安宁需要姜将军,国家亦需要姜将军。”
“那便就这么等着?”郭骄因姜韬话里的讥讽面上略微不自在,但他没有停下讨伐:“等等等,等下去又是不明不白。这些年来,不明不白的事情还少了吗?堆积在刑部的案件还少了么?冯尚书,你想想档案库里未完的案子,你就任由他们以等为由头,又添一件无法勘破之谜案吗?”
被点名的刑部尚书冯清,闻言擦了擦额头,眼睛慌张往下瞥,咳嗽两声,坐实自己尚在病中:“刑部查案,确实需要太医院资料佐证。倘若无证便贸然搜查,只怕有违公正。”
郭骄闻言一惊。
“你现如今,怎——”
“郭大人,你何必难为冯尚书?”姜韬笑眯眯的,“冯尚书再过两年,便可告老还乡。现如今,有心查案,年岁摆在这里,也吃力许多。那些未了结的案子,我们不是不查。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办,要是一股脑地全部堆在冯尚书案前,太难为人。”
郭骄怒目而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曲解。”
“好,是在下的错,在下道歉。”姜韬笑眯眯地,回答滴水不漏,让人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
“姜大人说得话也对,事情只能一件一件地办。”沉默许久的陆铮,缓缓开口,引得郭骄愤怒回首。
他眼皮轻抬,“事有轻重缓急,不重要的事情,可以以后慢慢办。而现在,陛下之死悬而未决,如何能够拖着?要拖到何时?等到陛下葬入皇陵,一切尘埃落定,再开始翻旧账吗?”
姜韬不怵,反倒是笑:“太医院迟迟不出决定,我等再急也没用。”
“就怕是某些人夜里访问一番,当天能出的决定,便变成三天后。本是惊吓而亡的结果,变作力哀而亡、又或者是什么莫须有的中毒而亡。”郭骄火力全开,看见一丁点机会,便朝着姜韬开火。
如此重的火药味,姜韬亦只能争锋相对。
“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比太医院的太医医术更精湛?又或者说,你的医术已经高超到如此境地,不需要诊脉、不需要查看,仅仅凭借你的臆想和猜测,就能够判定死因。就能够为我国镇守边关二十年、保家卫国的肱骨之臣,下一‘斩立决’?”
两拨人马越吵越烈,几乎快要将宣政殿的房顶掀翻。
“行了!”
面容憔悴的姜太后——现在已经是太皇太后,依旧穿着一身缟素,身无旁的装饰,从隔间缓缓走出。
她入座最上方,丫鬟太监在她坐下之前,便已铺好软垫,备好薄毯。
姜倾一手撑头,另一手自然垂放在膝盖,神情倦怠。
“吵些什么?”
她有气无力,眼下还一片青黑:“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来,整日吵吵嚷嚷,哪有一点国家重臣的样子?”
姜韬恭敬行礼:“微臣也想商量着来,情况不允许。”
姜倾摆摆手,阻止姜韬继续说下去。
她双眸微闭,“说说吧,又在吵什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郭骄冷哼一声,正欲往前站,却被侍中牛勤拦住。
牛勤轻声:“陛下之死关系天下,死因亦是离奇惊骇。是以方才争论一二,希望能快些查清陛下死因,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姜倾闭眼,久久不回答,似乎已经睡着。
她不说话,其余人不敢提醒,只能恭敬候在旁边,等着她。
“太医院已经来消息了。”隔了许久,姜倾好似睡醒,梦呓似的来一句:“他们说,先帝是操劳过度,内里亏空,劳累猝死。没有受惊,更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事情发生。”
姜韬缓缓笑起来。
他拱手,深深俯首:“太医院的效率,当真是不同凡响。”
郭骄面庞涨得通红,整个人愤怒异常,可姜倾盖棺定论,他又能够说什么。
只能不住深呼吸,压下心头愤懑。
陆铮倒是冷静,无悲无喜,似乎整件事情,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他缓缓点头,“原是如此,也对。陛下在位三年,励精图治,朝会后多邀请各位大臣继续商讨国策,常至夜半。我等有休沐,陛下却没有,想来是连年勤政导致身体亏空。”
说罢,他长长叹一口气,“这是,百姓之忧啊。”
屋内再次恢复静默,之余浓浓悲伤。
“陛下如此勤政,爱民如子。臣觉得,当为陛下之丧仪隆重对待,如此明君,无论是微臣、还是百姓,都希望能风风光光地将之送走。”
姜倾闻言,缓缓点头:“是,他是个好孩子。”
唯有姜韬的笑容,变得僵硬。
不等他开口,陆铮先一步道:“既如此,微臣按照最高规格的礼仪来办理此次丧事,其中经费稍后会拟表,送去户部。希望姜大人莫要犹豫,快些批准,礼部好拿到钱,同工部商量,当如何处理先帝后事。”
“这是自然。”姜韬笑容僵硬。
“对了,姜大人。”陆铮目光锐利,好似一把寒刀:“此前各地当呈上不少奏折,想要赈灾。据说户部将此类折子压着,一直不曾批。各地缺衣少食,不少知府已经搬空衙门米面,却是杯水车薪。”酝酿许久后,陆铮终于亮剑,露出自己最真实意图:“大抵是此类折子太多,积压在案头,姜大人没有看见。现如今,姜大人既然要批折子,也顺便将赈灾折子批复,将赈灾粮送往各地,免得新帝登基第一天,便饿殍遍地,生灵涂炭。”
姜韬额头沁出汗来。
偏姜倾跟着点头:“陆大人说得有理,赈灾要紧。”
他咬着后槽牙,“微臣稍后就批。”
“嗯。”姜太后满意点头。
陆铮见状,又笑:“对了,礼部除去要为先帝准备后事,还需为新帝准备登基大典。太后此前吩咐过,登基大典不可糊弄,是以礼部会两项工作同时安排进行,至于两项工作对应的款项,姜大人还望您不要吝啬。”
姜韬皮笑肉不笑:“陆大人这是说得哪里话?户部的银子是天下的,非我姜韬独有。既然是天下所需,姜韬又怎敢不从?如何能够安的上‘吝啬’这两个字?”
“那便最好。”
目的已经达成,陆铮心满意足。
姜韬却是惴惴不安,满头都是汗。
陆铮见状,心情愉悦,“既如此,户部便先准备五千万两白银,以备不时之需。”
“五千万两?!”姜韬两眼发直,不可置信。
陆铮难得笑起来,总是板着脸的人,如今不再严肃,突然笑起来,却看得人浑身冒汗,觉得哪里都不正常。
“各省赈灾至少三千万,礼部两项工程至少一千万。”陆铮说:“这是从简情况下的花销,后续可能涉及花销巨大,姜大人最好备好银两,及时审批,保证工作正常开展。”
姜韬猛得摇头:“一次性要五千万两,户部如何拿得出来?”
“怎拿不出来?”
陆铮反问,他收起假笑,恢复面无表情:“前两日,姜大人可以轻而易举批给李大人一千万两白银。微臣此前打听过,李大人所揽工程不过是城外西郊一段路,按坊间造价,用顶好的材料不过两百万便能造完,姜大人却大手一挥,直接批一千万?当初如此豪横,在下还以为国库充裕,以至于姜大人居然学了先秦遗风: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却不曾想,原来户部是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先帝丧葬、新帝登基,居然五千万都拿不出来?”
他冷笑两声:“还是说,你觉得天子之事,比不过李大人的事?”
“陆铮,慎言。”姜韬面色沉凝,不见笑意。
陆铮八风不动。
“若在下嘴里有半句假话,姜大人大可以现在就写折子上奏。届时,御史台自然会处理此事。”
“你——”
“行了。”姜倾烦闷地揉了揉额头,打断两人对话。
她撇眼看姜韬:“陆大人提出的三件事,件件都是大事,需得处理好。”
姜韬不得不低头:“是。”
“生灵涂炭,苍生有倒悬之苦。”姜倾轻叹:“罢了,先帝丧事从简。”
姜韬低头不应。
“至于登基大典……新帝尚且年幼,此事,日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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