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夜半时分,姜倾洗漱后,穿着亵衣坐在床畔,荷心坐在一侧诵经,语调缓慢,驱散方才紧张氛围,唯有宁静。
“你说,要挑选谁家孩子呢?”姜倾在荷心诵经换气的间隙开口,打断荷心。
荷心合起经书,将其放在自己膝盖上,嘴角带着微不可见笑容:“娘娘答应陛下的时候,料想已经选好人。”
姜倾闻言发笑:“我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么?事情哪有如此简单,既要找知根知底,忠于哀家,又同皇帝年岁相差不大。”她叹了口气:“难咯。”
“娘娘难道没有想好?”荷心问。
姜倾面上笑意真切了些,她幽幽叹一口气,“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哀家。”
荷心起身,她将经书放回书架,不时回头看姜倾:“若是不懂娘娘,如此能继续伺候在您身边?”
“嗯。”
姜倾终于上床,荷心为她盖好被子。
“给二哥捎口信吧。”姜倾缓缓道:“他会帮我把人要过来。”
荷心随之点头:“确实不好从姜将军手上要人,让姜大人出面,最合适不过。”
次日,姜府。
姜威还在晨练中,他将大刀舞得赫赫生风,一招一式,尽是杀招。
阳光照在他身上,照亮他黢黑肌肉上的汗珠正随着他招式四处飞溅,他的衣裳被汗水浸透,窄袖猛收,枪出如龙。
“一大早就闲不住?”
姜韬还未换下官服,大红官袍在身,精神抖擞。
姜威立即收势,他将长枪往后一扔,长枪稳稳落进兵器堆中,因为摆动而嗡鸣不止。
下人递来棉布,姜威接过,擦拭身上汗液,“在京城呆久了,觉得骨头缝里都发痒。一来二去也闲不住,便早起锻炼锻炼,免得之后去边关镇不住手底下那帮人。”
姜韬笑:“早饭可吃过?”
“还没有。”姜威打量着眼前人,发现对方两手亦是空空,并未携礼上门:“你不会是来讨要吃食的吧?”姜威虎声虎气:“莫不是又在外面留宿,被弟妹发现了?”
“欸欸欸——”姜韬摆手,面上笑容尴尬:“不是这些事,莫要胡乱猜测。”
姜威笑容揶揄:“那你说说,一大早来我这里,是为的什么?”
姜韬笑。
他打量左右,低声问:“此处不便说话,不如先进屋?”
“需给你备早饭吗?”姜威憋笑。
姜韬有几分无奈:“我都说了,不是你猜测那般。”
“行行行。”姜威随意点头,他将帕子扔给小厮,随口吩咐:“去街上买些吃食,再打两斤酒。对了,月奴爱吃牛舌饼,顺便去买些回来。”
姜韬无奈:“我都说了,不是来你家讨饭的。”
姜威哈哈一笑:“管他是与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还能让你饿着肚皮离开?”
两人对视一笑,望着屋内而去。
“什么?”
姜威穿着常服,坐在桌边,虎目圆睁,将手里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白酒四溅,空间中充斥着浓烈酒香。
他面色不虞:“你专门跑一趟,就为了这件事?”
姜韬急忙陪笑:“这是小妹的意思。”
“你怎么就站在她那边去了?”姜威好似怒目金刚:“不行,我不同意,让她另外找人去。”
“这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哇。”姜韬道。
“你家不是还有两个孙女么?怎么不送进宫去陪着小皇帝,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眼睛都盯着月奴?”姜韬举起酒杯,一口闷,“不行,我不同意,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可能让月奴与这些事情扯上关联。”
“我倒是想送进宫。”姜韬道:“可是太皇太后指名道姓,就要你家月奴进宫伴读。”
“我找她说理去!”姜威猛得站起,就要往门外走。
姜韬眼疾手快,拉住姜威衣裳,奈何他一介文人,常年不锻炼,姜威征战沙场多年,岂是他说拉就能拉得动的?
只听得“哐当”一声响,堂堂户部尚书,被拽得连凳子一起跌倒在地,发冠散乱,好不狼狈。
却成功将姜威留住。
他回身搀扶姜韬,面色愧疚:“你说你这,拦我做什么?”
“不拦你?不拦你等着你去惹事么?”姜韬被搀扶着坐下,他同姜威一起拍身上灰尘,抚平衣裳皱褶。
“怎么能叫惹事?”姜威反问对方:“月奴也是你的外甥,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进火坑?”
“什么进不进火坑?伴读是天大的荣誉,对你、对姜家、对月奴,百利而无一害,你在抗拒什么?”
“不行不行。”姜威只是点头:“权力是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离它太近,随时都有丧命风险,我可以征战沙场,为月奴博一身荣华。但不能够让她以身涉险。”
“姜家还在,有何危险?”姜韬反问。
“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姜威铁了心,不愿意让姜月奴搅进污水中来。
“大哥,月奴姓姜,她是你的孩子。”姜韬并不急迫,反倒幽幽反问:“你怎么不问问,她愿意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需要。”
姜威斩钉截铁:“知书达理、宜室宜家,便是她的生活。”他在姜月奴这件事情上,总是格外独断专横——当然,其他事情上,也不怎么好说话,依旧强势。
此时他已经拒绝沟通,哪怕是面对姜韬,亦无好脸色:“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可能,倘若你还想要继续规劝我,那别怪我翻脸无情。”
姜韬默然:“你如此阻断月奴之路,你就不怕她恨你?”
“恨我?那也是为了她好,倘若你们还有良心,就不应该将这些危险的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摆出来引诱月奴。”姜威面容似金刚,怒目反问:“倘若你们有良心,就该知道,月奴对我何其重要,你们又怎么舍得将她往火坑里推!”
“大哥,倘若嫂子知晓你如此爱孩子,如何能够——”
“闭嘴!”
姜威眼底,只剩下全然的愤怒。
他面容似铁般冷酷,一点情面不讲。此时多余的话已经无需再说,他似被激怒的雄狮,从嗓子眼里挤出字来:“送客!”
居然是不愿多说一句话。
姜韬早知姜威看姜月奴如明珠、如宝玉,恨不能将之变作自己眼珠子,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却不曾想,只是谈及两三句,他便翻脸不认人。
今日看来是完不成姜倾交代的事情……
改日吧。
虽然姜韬并不觉得,改日自己就能解开自家大哥心结。
但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自己再多说两句,可能下次连将军府的门都进不了。
唉……
姜韬在心底幽幽叹气,他起身,冲着姜威行礼:“那我就先行告退。”
“不送。”
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姜韬被送出将军府的时候,颇为唏嘘。
就知道姜倾找自己,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却不曾想,自己肚子都还没有填饱,就被“请出”来,现如今日头已过,又去何处觅食呢?
正是惆怅之际,将军府大门被打开,脚步声响起,姜韬回头,瞧见少女身姿轻盈,拎着食盒一路小跑而来。
裙摆被风吹起,发丝镀上金光,面庞娇美,身量纤细。
姜韬这种看惯美人之人,在猛得瞧清对方面容之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叹息:怎就是自己外甥女呢?
是了,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姜威掌上明珠——姜月奴。
她小跑至姜韬身边,此时还喘着气,便将食盒递给姜韬:“伯父莫要生气,父亲方才之话过于严重,但父亲亦是因为思念母亲、不舍爱女,是以说话失了分寸,望伯父莫怪。月奴观察到伯父未吃太多东西,现在日头已晚,伯父若是不介意,可将其带走,勉强果腹。”
姜韬接过食盒,笑着摇头:“刚才的事情,你都已经听见?”
“嗯。”姜月奴点头。
“你如何想?”
“……月奴如何想,应当不紧要。”姜月奴面带失意,轻声回答。
“不,重要。”
姜韬笑眯眯:“月奴,你父亲希望你当一个贤良淑德、宜室宜家的妇人。但是伯父知晓你的志向不止于此,你对政治很感兴趣,对不对?”
姜月奴面露诧异:“伯父?”
“不要急着否认。”姜韬道:“那日,你随口便将广济之事说出。想来你们小姐之间谈话,不会过问朝廷之事。”他笑着问姜月奴:“你告诉伯父,你想不想上朝,想不想去天子身边,看看闺阁中看不见的景象。”
他语气认真:“只要你想,伯父和太皇太后,便能帮你。”
姜月奴猛得低头,她攥紧衣袖,隔了许久,这才轻声道。
“我想。”
她说:“我不想绣花、不想做女工,不想学一身讨未来夫君开心的本事。这都是没用的本事,于我本身而言并无益处。”
“既如此,伯父送你去陛下身边好不好?”
姜月奴抬头,视线带着雀跃:“可以吗?”
“自然。”
姜韬的手按在姜月奴肩膀上,鼓励对方:“你背后,是整个姜家,你想要走怎样的路,姜家都会全力托举。”
姜月奴缓缓一笑。
“谢谢你,伯父。”
姜韬亦笑:“朝堂上的事情,伯父可以帮你。”
他心虚收回手,朝着将军府内方向看了一眼:“但是你爹,伯父可帮不了你。”他苦笑一声:“说服你爹,只能由你去做。倘若伯父旧事重提,大抵你爹会用早上练功那把大刀,将你伯父我细细切做臊子,免得我尽说一些他不爱听的话。”
姜月奴噗嗤一笑。
她带着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欢喜神情,对着姜韬承诺:“伯父放心,我自会劝说父亲。”
姜韬未来得及点头,只听得屋内传来一声怒吼。
“你又在对月奴胡说八道什么?快来人,将他给我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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