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骄死了。
死在自己家中,死得不明不白。
据说他家门前的雪都被血染成红色,门房、下人,皆惨死于大雪之中。
唯独留下郭骄之妻,只可惜,对方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疯疯癫癫,怀里抱着厚厚的、已经破了许多大洞的、染血披风,双眼无神,一直笑。
嘴里不停地喊着“怀安”、“怀安”。
那是郭骄的字。
她在痴痴地喊郭骄,不知疲倦,其余人同她问话,她也不回答,脸上挂着痴傻笑容,只知道喊自己丈夫。
可惜,郭骄确实是死了。
死相凄惨。
谁会杀郭骄?
郭骄身为御史大夫,历来工作便是巡查、监督官员工作。可以说,他上奏之人不可胜数,每天皇帝案头,皆有他所写奏折。朝堂说得上名字的官员几百号人,谁没有被他弹劾过?谁没有被骂过有辱先人?
与他有过龃龉的,没有十成,也有九成九。
郭骄也晓得自己不讨喜,将自己老母、家人,都养在老家,未接过来同住。
唯独一妻,少年情深,一直相敬如宾至今,未舍得分离,便将之带在身边,谁曾想,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曾经的同僚、政敌,在听闻郭骄死讯后,当初的不愉快随着对方身死,也跟着消散。
唯余一声轻叹,以及浓浓疑惑:是谁做的?
在问题冒出来的瞬间,所有人,脑海里几乎同时出现一个字“姜”。
如此肆无忌惮、如此罔顾礼法的人,除了姜家,还会有谁?
更何况,此前虽然郭骄政敌众多,也不过见面之时互相讥讽几句,闹得稍微大一些,远远瞧着,互相翻个白眼而去便可,何须喊打喊杀?
但是姜家人不一样——更准确的说,是姜威不一样。他在塞外驻守二十余年,手上早就沾满鲜血,哪怕是敌人的血,也盖不住他一身的野蛮腥味。
在不久之前,姜威可是持械上朝,吓死先帝。
当初郭骄便以命相抵,奏请先帝处罚姜威。谁知先帝先亡、郭骄紧随其后……巧合么?能够站在朝堂之上的老狐狸们,没有一个觉得是巧合。
流言不需要滋生便开始泛滥,众人心怀各异,想着此后自身处事当如何,唯有郭妻抱着破破烂烂的厚披风,不知疲倦地喊着“怀安”。
最后,江子门前的童子,在郭骄遇害的第三天,将郭妻接走。
可以说,郭妻前脚才到江子住处,姜韬、姜威后脚便跟过来,中间间隔不足一刻钟。
“姜大人请回吧,老师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小果子恭敬站在门前,柴门只开了个小缝,露出他半边脸。
姜韬满脸堆笑,“烦请童子再通报一声,现如今,有天大的事情需得和江老先生商议。”
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现在客客气气,站在柴门外,任由风雪吹乱他胡须。
“老师缠绵病榻已久,不便见客。”
小果子说完这话,双手用力,关上柴门:“两位大人,还请回吧。”
门还未完全合拢,一双饱经风霜的大手猛地挤入门扉,十指粗壮而有力,竟然生生掰开缝隙,将小果子震得往后倒退。
姜威大步走进院中,甫一踏入,锁链哗啦啦作响,角落里拴着的大黄狗狺狺狂吠,朝着姜威龇牙咧嘴,想要保护主人。
“这狗吵死了。”
姜威怒目而视,看见大黄狗皮毛油光滑亮,身体壮硕,嘎嘎嘎地笑起来:“这狗养得好。”他上下打量,“用来炖煮,味道应当不错。”
小果儿听得脸色煞白,倒在地上,几乎不能起身。
姜韬急匆匆进门来,他不忍直视。
先将童子扶起,而后轻打姜威小臂:“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你全忘干净了不曾?”
“没忘。”姜威遗憾收回视线:“可我们诚意拜访,那老儿躲在屋内不见,若不如此,我俩连门都不得入。”
姜韬无奈扶额。
他不欲同自己哥哥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往前,朝着屋内道:“江子可在?”
屋内无人应答。
童子挡在姜韬面前,作保护姿态:“姜大人,老师风寒缠身,无论多重要的事情,都请先回去吧。”
“风寒?”姜威嘎嘎笑起来:“之前夜里喝黄酒、吃窑鸡的时候,怎没有风寒?现在我们一来便染上风寒,莫不是我等是什么时疫,瞧一眼便染病?”
姜韬头疼不已:“少说两句。”
姜威不满,到底是住嘴。
姜韬继续道:“下官礼部尚书姜韬,前来拜访江子。想来江子也知悉,御史大夫郭骄于家中暴毙一事,目前所有矛头皆指向姜家,姜家有冤说不出,听闻郭骄遗孀被借来此处修养,望江子体谅,同意我等与之见上一面,了解情况,查出真正杀人凶手,还我等一个公道。”
这番话言辞恳切,听得令人动容。
童子却不为所动,依旧坚守在柴房前,姿态坚毅。
“姜大人,老师年迈体弱,不宜见客,望姜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姜威闻言怒不可遏:“在老子面前拿乔?”
他铜铃似的眼四处逡巡,不一会儿,快步走到转角处,大黄狗撕心裂肺地吼叫,却吓不跑姜威。只见他手猛得往前一掏,轻而易举抓住一人身影,将之拖到雪地中。
姜韬几欲晕倒。
他慌慌张张跑到姜威面前,焦急不已:“我的好大哥,你这是还嫌不够乱吗?”
嘴上抱怨,手上接过对方,将之解救。
那人慌张不已,待到束缚解开,立即往后逃窜,躲到童子身后。
直至此时,众人才看清他的模样。
“……有些眼熟。”姜韬看着对方涨红的脸,脑海里过了几百号人,愣是没有一号能够对得上。
想来不是什么朝中要员。
姜韬心底了然,嘴上却客气:“小友,未受惊吓吧?”
王适捂紧喉咙,刚窒息感还未散去,此时惊魂未定,自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还没死。”
姜韬面露尴尬,正欲说些话缓和一二,姜威却先一步道:“没死就行,你,带我们去见郭骄遗孀。”
语气毫不客气,竟然比不过方才童子。
“姜将军,此地不欢迎你们,还请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王适语气硬邦邦的,居然有几分气性。
姜韬眯眼,好一会儿后笑起来:“原来是陆大人身边之人。”
他非常客气,“不知陆大人可在此处?倘若江子不便,我们便不多叨扰,同陆大人商议也是一样。”
此话一出,王适脸色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他定定瞧着姜韬,缓声道:“姜大人,在下工部郎中王适。”
姜威面上出现瞬间疑惑,似乎是想不起来这么一号人。
姜韬反应极快,笑呵呵:“原来是王小友,许久不曾见过,居然是没有认出来。”
王适心头这才舒服了点。
“姜大人位高权重,记不得在下也是正常。”
姜韬笑呵呵,说了一会儿客套话后,不经意间提问:“所以陆大人不在此处么?”
王适所有笑容灰飞烟灭。
他站在雪地中,怒火直往天灵盖上冒。
姜威还嫌不够,幽幽来一句:“既如此,我们还是直接去见那寡妇吧,免得在这里耽搁时间。”
王适拳头紧攥,咬牙切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两位是见不到的,还请回吧。”
姜威冷不丁瞥他一眼,轻嗤。
“你算什么东西?擅自决定我俩去留?”
“如果他决定不了,老夫呢?”
苍老的声音从柴房里透出来,不时咳嗽两声,听得叫人忧心:“两位来此,若只是为了羞辱老朽爱徒、打搅老朽休息,那——恭送两位。”
“且慢。”姜韬并不按着对方节奏来,甚至打断,“江老爷子,在下今日前来未提前递拜帖,确实冒犯。可老爷子您在屋里却避而不见,三番两次将我兄弟二人草草撵走,也算不上得体。现如今,也不过是打个平手,何苦与我兄弟二人置气?”
屋里冷哼一声:“在下不过一介布衣,怎敢与尚书大人置气?”
“说是一介布衣,可实际上,哪怕是侍中见了您,都得弯腰点头。”他笑眯眯道:“这些事情,你我心里都清楚,也不必在口舌上绕来绕去。”
三省六部,三省大权旁落,现如今,居然私下被随意嘲笑比较。
“胡言乱语。”江子不愿与之多言,几声咳嗽后,直接下逐客令:“袁国,送客。”
“我等诚心访问,原不必叨扰良久,只需江子准允,让我等同郭骄遗孀见上一面即可。可现在,江老先生处处阻拦,将郭骄遗孀扣押在此处、不见外人,莫非是说,你私藏祸心,怕被人发觉,所以故意这么做?”姜韬已是眉压眼,面上不见笑意。
姜威更是一双虎目圆瞪:“我看就是如此,这堆人贼喊捉贼,暗中谋杀郭骄后又泼脏水给我们。”
他怒气冲冲:“我这就拆了他的破屋子,看他能将人藏到何处!”
江子的呼吸急促而恐怖,他从喉咙里挤出沙哑嗓音。
“给老夫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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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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