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肩头的呼吸平稳,段怀容神色冷清下来,自顾拈了杯酒饮尽,长呼出酒气。
他心底酸酸的,又密密麻麻的微痛。
秦独的苦痛很抽象,根本无法将悲剧归结到某一人身上。
师父百里无恙死了,他可以找赵岑报仇。但是秦独父亲、母亲的离去,还有这个疏离的家庭,又该找谁报仇呢?
是早已经在皇陵里化为泥土的三个皇子,还是这个烂透了朝廷,又或者是北境的数万铁蹄。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这份苦痛,是混沌下的产物,可偏偏他的意志不许他逃离,也不许他释怀。
段怀容浅色的眸子里有整座京城的灯火,淡漠地喝着酒。
他知道,这天下一定还有太多想伸向却不得伸张,想安宁又不得安宁的人,就这么苦苦挣扎着。
这样的世道终究会结束,但他不想等太久。
忽的,他偏头看向肩头的人,空旷许久的眸子里终于有点点波澜。况且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秦独总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慎元”,君子慎独…不必再以张狂做外壳,不必再一颗赤心如陷泥潭。
段怀容昂首,凝望夜空也凝望更远处的皇城。
他想要此刻身边的人畅快地活着,也想要所有人,都能明亮地活着。
……
端午节过后,街上的繁华渐渐消退,载着砖石金粉的马车更频繁地向城南而去。
还是会有一群孩童追着车辙捡拾金粉,欢闹声可以掩盖某一间人去楼空的店铺,让京城依旧热闹。
段怀容已经完全将秦独的书房据为己有。大多时候,都是他坐在案后浏览军务书信。
秦独总是会借着日光或烛火望着他,时时带着笑意。
“我脸上有字?还不赶紧看看这些信件。”段怀容终于忍不住,在明亮的烛光里与那双深邃的眸子对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北安侯是他在做。
秦独撑着软垫,像是被夸赞似的笑起来:“果然是要做太学老师的人了,说话都一副先生气派。”
段怀容垂眸浏览,打趣道:“今日能把军务扔给我,明日就敢将北安军交给我,哪天是不是就该我对你发号施令了。”
烛光晃动,让那清泠的声音也韵味绵绵。
秦独看段怀容侧脸时,总是会想起前几日醉时的场景。
枕着段怀容的肩,迎面是和缓的暖风和满城灯火,仰头就能看到那双清澈的眸子…
他沉浸在回忆中,将刚才的话听得七零八落。
如果有可能,段怀容大可以对他发号施令。又或者,对朝廷上那些无头苍蝇似的庸官发号施令,又有何不可。
以纵览经纬的谋略,号令三军安定国土。用满腹才识和为民之心,令百姓安居乐业…
秦独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段怀容都有。
那是不是开创一个太平盛世也理所应当。
他神色格外认真,脏腑为这样一个大胆,却顺理成章的想法热血翻涌。究竟是大逆不道,还是天命所归,他现在已经无法再下定论。
段怀容没看出对面的人在想什么,悠悠道:“明日去了太学,可就没这么多时间在你这里了,你快把那一摞军务看了,有什么事也好想出个对策来。”
五月初十,他便要正式去太学了。
分明是指使的语气,可秦独却听得高兴,他挪到书案前满眼愉悦地盯着人,问道:“这是在发号施令?”
段怀容无奈地看过去。不知何时起,秦独竟总能将他惹得微恼。
“是!”他顺势答到:“我命你赶紧处理信州军务,不得拖延。”
虽然不甚有威严,但秦独还是觉着段怀容有与众不同的吸引力,他笑着应轻声道:“得令。”
段怀容懒得再与人玩闹,却又心情欢愉。
两人在同一盏烛火下,翻看着近些时日的军务,看得越多心思便越沉重。似乎在透过这些薄薄的纸张,看遍了满是疮痍的国土。
“岭州边界又有岭州叛军的消息了。”秦独自顾道。
段怀容怔住一瞬,不做声色。
上次让樊无镇与东海州联络后,已经在慢慢让岭州义军重现于世。他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岭州义军可作为真正救民于水火的军队、势不可挡。
半晌,段怀容缓缓道了一句:“倒也不必称之为叛军。”
他仿佛占在旁观者的位置,说得平静,没什么争辩的意味。
“当年他们雄踞一方,险些攻入京城。”秦独语气中并无喜恶,只是在陈述事实。
段怀容盯着信件:“背离称之为叛,据我所知岭州军救民众于战乱,甚至投身边疆抵御外敌。”
“既未背离百姓,也未背离脚下国土,何来叛军一说。”
秦独刚想辩驳岭州军有悖朝廷,可即刻便意识到,连他都要厌恶的朝廷,那些深受其苦的百姓,不过是在做保全性命的反抗,实在算不上背离。
段怀容抬眼看过去,认真道:“我不愿这样的军队,被称作叛军。”
他不在乎旁人的口舌,也绝不会同别人说这些话。但是面对秦独,他介意,也不得不说。
秦独知晓段怀容的原则性很强,也早已清楚在段怀容眼中,民生国土远远大于朝廷。他必须承认这是对的,那是这片乱世里难得广阔胸襟。
“好,我不会再称他们为叛军。”他答应,很郑重。
他愿意答应,却还很难完全褒奖这一支险些推翻大魏的队伍。
忽得,房门被急促地敲了敲。
“侯爷,庆州急报!”荣礼的声音响起。
大半夜送来的信件,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秦独蹙眉,将人唤进来:“进。”
荣礼进门,将信件呈与秦独。
秦独拆了信,展在桌上与段怀容一起浏览。
[西北游族大军压境,庆州边境已失一城,另有三城岌岌可危。]
在数行文字中,两人几乎同时捕捉到了这一条消息。
“游族一定是探查到了魏土朝廷早已外强中干,这才突然大军压上。”段怀容想到游族细作在京城一月有余,不寒而栗。
秦独不解:“他们还有质子在朝,竟敢出兵?”
质子本就是两国不开战的筹码,如此一来岂不是将他们自己人送上死路。
段怀容目光冷冷,早已看透:“如果能得千万顷魏土,一个质子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紧接着,他饶有意味地问道:“况且,你怎知游族皇室的人,都想这个质子活着?”
秦独倒吸一口凉气。
当年三王挣储都是明枪暗箭、数不尽的阴谋阳谋。想必,哪里的皇室都是如此吧……
他不得不折服于段怀容与生俱来的眼界与城府,能够看透诸事的本质。
“鲁潜覆已经率三万庆州军御敌了,应当能有所成效。”秦独看了剩下的内容。
鲁潜覆是襄国公家世子,而襄国公是武将世家,在名声功勋上有些傲气,大抵不会怯战。
段怀容深思:“现在要紧的,是别让朝中的消息再传出去。京中的游族细作在暗,我们揪不出,那就只能从内贼下手。”
攘外必先安内,不然前线将士再勇猛,都是无用功。
此刻,他竟深感无力。
如若自己能是龙椅上那个人,必然一道旨令肃清六部,免得那些将士平白苦战。
可他从不信什么会一成不变,即便是那固若金汤的金銮殿。
北安侯府书房里的灯亮到了后半夜,第二日天色刚刚亮起,段怀容就已经穿戴好出了府门。
他今日穿了身青衫,与侯府冬夜那日相似。
可现在的他,身上早已退去当时的单薄苦寒,是不可攀附的清贵之态。
“我还是去送你吧。”秦独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他比段怀容起得更早一些,一直在等着。
段怀容无奈笑道:“去个太学而已,哪用劳动你这个侯爷随行。”
秦独说得认真:“这太学里不光有层层遴选出来的寒门之秀,还有诸多不成器的世家子弟在混日子。”
“那些人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可个个心高气傲,难免见你面生又年纪轻,与你处处作对。”
段怀容从容自得:“我与别人做对,什么时候落过下风?”
秦独欲言又止。
想来也是,无论是提剑威慑,还是机敏的言辞辩驳,段怀容都游刃有余。
他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却又忍不住。
“如果有谁在你这里横行霸道,你别手下留情。就算把他的胳膊、腿打断了,我也保你无恙。”
秦独给出了最有底气的承诺。
段怀容听得心底暖洋洋的,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人可以让他随心所欲,并承诺为他兜底。
他笑着点点头,在那仍然关切的目光里,转身上了马车。
……
太学门口很肃静,来往的学生着月白的学服,正陆陆续续向太学里走。
段怀容的马车停住,待小厮掀开车帘后,他俯身出了车厢。
即刻,他能感觉正进门的学生都停住脚步,纷纷投来目光,或好奇打量或疑惑审视。
“又是哪家的公子哥?乘这样华丽的马车来。”
“那谁知道,看着派头不小。”
两名结伴的学生窃窃私语。
“诶,我听说好像要来个助教,不会是他吧?”
“不会吧…年纪看着还没我大…”
段怀容能听到近前的只言片语,即便听不清,也能大致猜测那些人在交头接耳什么。
他不在乎,自顾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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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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