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四处战乱的时候,太学已经很难大批进新人了,所以每一个陌生面孔,都格外引人注目。
“这年头还能进太学的人,不简单啊。”。
刁声浪气太过炸耳,段怀容循声看去,见一大约二十五六的男子拂着折扇正往近前走。
这人虽说眉眼还算清秀,但洋洋自得的表情令他周身不甚清爽。
看装束,应当也是个学生。
“吕公子…”
“见过大公子…”
段怀容还未反应,身边其他学生便已经纷纷拱手行礼。
他观察着。
太学自来不许学生因家世做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可现在看来这个吕公子确实十足十的尊贵做派。
不过细想,吕这个姓氏,会不会吕伯晦有什么干系。
吕公子摇着折扇,步子轻浮地围着段怀容走了一圈,挑眉笑着上下打量。
“外乡来的吧,本公子还没听说过京城里有你这号俊美的少年郎。”
段怀容平视着,淡漠的余光将那副油嘴滑舌的浅浅看了。
这样轻佻的言辞,令他不由得想起同秦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秦独也夸过他漂亮。
不过,两人的神色简直天壤之别。
这吕公子分明是在观赏玩物一般,但是秦独当时张狂的眉眼下,是绝对的正视欣赏。
段怀容迎着阳光立着,龙驹凤雏之质在一中学子中分外夺目。他平静道:“师生有别,你当注意言行,不要越矩。”
那吕公子怔住,在场人皆未反应过来。
正这时,一小厮模样的人自太学正门出来,站定后向着段怀容施礼。
“段先生好,太师特命小人来迎先生去疏月斋。”
这小厮是太师邱垚身边的随侍,太学学生即便不熟悉,也能通过面容认得一二。
一句“段先生”,引得隐约惊诧的呼气声,由如激起平湖涟漪。
“真是先生…”
“就是那个段怀容…北安侯身边的那个…”
段怀容颔首,不再理会任何观望的目光和声音,稳步与人往太学里而去。
疏月斋是平日太学先生批改作业及书写教文的地方,三两中年先生伏案蹙眉,不时提笔批注,一切都安静有序。
段怀容进门,不出意外又得到了数道疑惑看来的目光。
只不过,这些先生明显恪守礼教,一派正色。
“怀容,到这里来。”
竹屏风后响起邱垚的声音。
段怀容寻声而去,转过屏风后,看到了坐于木案后的太师。
这张书案很宽,桌角有些掉漆。
几乎每一个角落就整齐地放满了书册还有学生的文章,经常撑扶的地方,已经变了颜色。
单凭这一张书案,段怀容便可断定这位太师一定为培养栋梁之材尽心竭力。
“见过太师。”他俯身,向眼前的人行礼。
邱垚摆了摆手,眉目舒展欣慰:“今日是你到太学的第一日,不会给你安排什么繁重任务,只需随老夫熟悉课业便好。”
段怀容虽然能将自身才识运用自如,可到底没有想过传道授业。他知晓自己某些思想并非正道,不愿误人子弟。
“晚辈年纪尚浅,此番不仅是做助教,更是做太师的学生,还请太师多多教导提点。”
邱垚笑了笑,他不仅喜欢段怀容谦逊,更喜欢这年轻人的事事稳重周全和不卑不亢。
“来!”他起身,慈爱地拉住段怀容手,将他带到屏风外其他先生面前。
段怀容有刹那恍惚,因为他的师父百里无恙也这样牵过他。走过山川、穿过风雪,领着他一路向前。
几乎瞬间,心口有了微微的热感。
“这是老夫邀来的助教段怀容,尔等之后共同学习,多多精进。”邱垚同众人讲着。
段怀容拱手施礼:“今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这些先生都清楚邱垚的学识,既然是他邀请来的助教,必定有不凡之处,所以段怀容即便年纪小,他们也不敢轻视。
这是段怀容第一次接触规章制度全备的学堂,他坐在邱垚一旁的书案后,望着堂内近百名学生。
他能感觉到有大半的学生没在听课,总是走神来看他。
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忽然多了个陌生的先生,还如此年轻,免不了好奇的。
“文章写好了,便来交于段先生。”邱垚说罢,又转头与段怀容说:“你且先看看,评个等级。”
段怀容虽深读四书五经,但从来都是随心而学,没写过这些四书义、五书文。
他陆续拿到那些学生的文章,看着或漂亮隽秀或稳重规整的字写满纸张,不必细看,便知晓是受过正统教育的。
这次文章是关于礼的。
段怀容大致浏览,发觉许多文章都生硬,那些套话老气横秋,一看就不是真心的肺腑之言。还有一些,实在是理解浅显,错漏百出。
休堂后,他已将文章看完,选出的五六篇甲等的,其余乙、丙、丁皆有。
“晚辈没写过这么多文章,太师可以再斟酌斟酌。”段怀容等着邱垚再做评判。
邱垚只看了几张便表示不必查:“是先有胸怀才识,才能有惊世骇俗的文章,这与你写过多少并无关系。”
“你评得很准,老夫不必再看了。”
段怀容不会过分拒绝旁人的赞赏,因为那是在否定别人的眼光,也是在否认自己。
“多谢太师。”他为刚才的夸赞道谢。
今日确实没什么事情,只看了文章又将文章发还与学生修改。
原本以为今日便这样过了,可没想到临近放学,忽然有学生来疏月斋指名道姓地要见他。
“请问段先生,我的文章哪里不好?竟得了丁等?”一男子昂头质问着。
段怀容望了望邱垚,可邱垚显然没打算出面。
他明白,这是想让他处理。毕竟,一定会有人看他年轻便质疑学识,不可能每次都要太师出面解决。
“文章给我。”他向人索要。
男子递上自己的文章。
[《泱泱礼邦之魏》-李堰]他看着文章名字与作者。
段怀容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这篇文章错漏太多。
李堰审视这个比自己小太多的人,不甚愿意再喊一句先生:“请问是觉着这篇文章要义不对?”
他自认为,但凡夸赞朝廷的文章,明眼人最少该给个乙等。
段怀容平视看去,从容道:“这篇文章章名立足于大魏礼教,十分宏大。可内容却只以京城公爵世家为例,以偏概全。”
“全文内容略显干涩空洞,并未撑起你所要表达的要义。如此一来,最高给到乙等。”
李堰听后自觉确实如此,气势小了些,却仍不肯罢休:“那为何不是乙等?”
段怀容并不严厉,有谆谆教诲之态:“因为文章里有处致命错误。”
“你引用了《诗经》中的《相鼠》,写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1)’,你可知这句是什么意思?”
李堰自信答道:“老鼠尚有四肢,做人如若不守礼节,不如去死。”
段怀容肯定道:“直译确实没错,但《毛诗序》与《郑笺》都剖析这首诗为讽刺在位者无礼仪…”
以老鼠比喻在位者,实在是对统治者的极大讽刺。
霎时…屋内一片寂静。
连李堰也屏住了呼吸,他没想到这篇文章竟有如此深意,只是觉着字面意义恰当,便用了。
“你这文章通篇褒奖大魏为礼仪大国,上行下效。这样引用词句,确实有些欠妥。”
段怀容不急不躁:“你尚是学生,本就是在学习,出错无伤大雅。但我等太学先生,必要知错纠错,不然便是失职。”
旁听的人都心有余悸的,这样的诗词若是传到有心之人耳中,难保不会借题发挥。
届时李堰可是百口莫辩了。
段怀容交还文章,声音缓缓但不容冒犯:“回去可以好好改改,有问题随时来见我。”
李堰不做声,六神无主地接过,只匆匆作揖便转身离去,未留下一句话。
忽的,一旁响起抚掌声,邱垚畅快到:“老夫果然没看错人,让你做助教实属委屈了,不如直接做主教先生。”
段怀容浅笑:“太师谬赞。”
“你才十九岁,这些才识如何学来的?”邱垚始终好奇段怀容的过去。
可是,段怀容不能提起为他传道授业的那个人。
他垂眸时有些许苦涩:“六岁时拜一位郎中为师,得其所授。”
一旁先生啧啧赞许。
邱垚太久都没用“经世奇才”来形容过谁,可现在,他愿意将这个词给段怀容。
他仿佛看到了一线照亮这片土地的希望,像初升的朝阳那样。
夏日的天色暗得很晚,太学散学后几位助教同僚便邀请段怀容赴宴,权做相识。
既在官场,便不可能孑然一身。段怀容欣然应允,并叫人给秦独松了消息,说在紫宴楼宴请,晚些归府。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他并没有饮很多酒,更多的时候是听他们在说。
“不知段先生有没有遇到吕中锐?”一位同僚问道。
段怀容问道:“不太认得。”
“诶呀!”另一位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太傅的侄子…”
段怀容意识到,大概就是早晨在门口见到的那位吕公子。
“段先生可莫要招惹他,简直无法无天…”
“二十五岁了还没出太学,混日子罢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批判着这个吕公子,言语里皆是嫌弃。
段怀容并不参与,却没落下一个字,将吕中锐的人品德行摸了个透彻,思索能不能为他所用。
聚会结束时,天色已晚。
段怀容自酒楼二楼下阶梯时,看到紫宴楼外停着一辆十分眼熟的马车。
北安侯府那辆。
秦独来了?
他疑惑,不由得快走了几步。
可突然,一人影拦在他面前,唰地一声打开了扇子。
“段先生留步。”吕中锐笑着:“等段先生很久了。”
段怀容目色微冷警惕,却仍保持着平和的笑意:“吕公子怎么在这儿?”
与此同时,紫宴楼门外的马车车帘被撩开,秦独戒备蹙眉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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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鼠》出自诗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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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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