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卫从书房出来时已经是四更天,行色匆匆赶回院落却看到窗棂间依旧透出未熄的灯火,进门果见蓉夫人并未安寝,在桌边呆呆坐着。
“怎么还没睡?”沐卫明知故问。
“都这个时候,夫君怎么过来了。”蓉夫人讶然起身,看着沐卫有点想问关于“凶手”的事,又有些不敢问。
她一介凡人之身,看不出家法堂中有什么猫腻,但她心思敏感,感觉得到那股诡异的对峙感也感觉得到沐天虞的失望。蓉夫人面对一向威严的丈夫有些敬畏,但与沐天虞重逢后翻涌的舐犊之情快要溢出来,支撑着她问出口:“小虞的事,你们可商量出什么了吗?”
沐卫垂眸,不咸不淡地说:“是天礼和天义不懂事,一时间想偏了,家主自会私下重重责罚的。”
蓉夫人微怔,而后掩唇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心想:怎么会这么直白地同我说这个?又怎么能如此轻飘飘地带过,这是买凶杀人啊!
“怎么能……”蓉夫人声若细蚊地憋出几个字,被沐卫干脆地打断:“不然还要如何?”
蓉夫人本来就不怎么敢质问的话便咽了回去,听着沐卫吩咐道:“有一件事,要你去同虞丫头说说,你听好。”
“虞丫头手中有一卷天阶阵图,对沐氏精研的大阵极为重要。只是她现在怕是还对家中有气,不愿理会我等,你去同她说一说,让她将阵图献于族中吧。”
蓉夫人一对柳眉紧蹙,摇头说:“这么珍贵的阵图,那孩子不知自己在外多辛苦才得到,刚一回来就朝她索要,你们对她未免太苛刻了。”
“什么叫朝她索要?”沐卫面露恼色,“她是沐氏族人,她所得便是沐氏所得,家族要取用天经地义。况且这是为了无上通天之阵,你可知这阵法……算了,你也不懂这些。”
“无需多言,三日之内,将这件事办好。”沐卫深深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蓉夫人从四更天坐立难安到五更天,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钻进了后院的小厨房,手上忙起来总算缓解了些心焦,却没想到忽有侍女通报,说大小姐来访。
蓉夫人手上的面粉还没拍干净,沐天虞就已经寻进来,有些疑惑地问:“夫人怎么还会亲自进厨房?”
问话时视线扫到案板上排列整齐的面点,其中单独有一排是繁复的花蝶形状,沐天虞指了指,迟疑道:“这是给我做的吗?”
“这个……”蓉夫人尴尬地搓搓手,“我知道你们修士不用进食的,就是心里想到你在家中,下意识就做了你小时候喜欢的。你、你想要吃一点吗?”
沐天虞看到她目光中隐隐的期待,微笑道:“那就吃一点吧,清清与我同来,她还挺喜欢吃东西的。”
“那就好。”蓉夫人提着的心回到肚子里,默默想着:同来好,同来有外人在,我自然不便说阵图的事。
蒸煮的后续交给厨娘,蓉夫人拉着沐天虞的手回到主厅,看到昨夜那个伶俐的丫头已经大大方方地自己歪在了矮榻上,见到她们回来,随意地扬了扬下巴示意。
姜振清到此刻才有空仔细观察这位蓉夫人,疲倦和亢奋两种状态叠加在她身上,她大概是一夜没睡,不知道整个人紧绷着是没休息好还是另有旁的原因。
姜振清状似随意地问道:“一大早的,怎么就不见大长老啊?”
“今日他要给大阵加印,约摸午后才会回来休息。”
“加印?是什么阵法要加印?”
姜振清毕竟是跟着沐天虞学习的阵法,已经有些门道,加印这种手段九成的阵法都是用不上的,只有体量特别大又高速运转消耗中的阵法才需要加印,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天阶灵阵。
蓉夫人答道:“这个我就不太懂了,其实加印我也不懂,只是常听他们念叨,每个月大约这几天都要给大阵加印的。”
姜振清同沐天虞对视一眼,都已经嗅到了这“大阵”的不同寻常,姜振清琢磨着如何再探听些相关时,几个侍女进来麻利地摆了早餐。
面点松软,夹馅香甜,姜振清不由得又想到沐天虞堪称惨烈的厨艺。分神片刻,倒让蓉夫人觉得席间沉寂,开口试探着问:“既然回来了,是不是有留在族中的打算?”
“只待一阵子,外面还有很多事等我去办。”沐天虞答道,“况且族中除了您,恐怕没人希望我留下吧。”
“这是什么话!”蓉夫人急匆匆地否了一句,仓促之间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来佐证,只好干巴巴地续下去:“在外面没有亲族帮衬照顾着,也太辛苦了。”
“我在外拜了宗门,夫人不用为我忧心。至于亲族……沐氏若是想我留在族中,当初就不必多此一举将我扔出去了。”沐天虞说话时一直紧盯着蓉夫人的侧脸,可等到蓉夫人转过头与她对视时,她却又移开了视线。
沐天虞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拳,终于听到遗弃一事在沐氏中的说辞:“他们趁夜将你送了出去,在族内布告你独自外出走失。我日日等着搜寻队伍的回报,许多族人也都是盼着你好的,然而等了数月等到了一副疑似的尸骨,我当真以为你遭了不测,直到半年过去意外听到他们说话才知道了真相。对不起小虞,是我只有一副无用凡人之躯,保护不了你,对不起……”
蓉夫人身上透出浓厚的哀伤味道,沐天虞衣袖下的手却如释重负般松开了,摇头说:“不是你的错。”
“倘若……”沐天虞的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而蓉夫人眼睫微微颤动,偷偷扫她几眼,竟也没有追问。
啧,这是做什么……姜振清撑着下巴又观察了她们半晌,确认自己再不插手局面就会继续僵持下去后,冷不丁开口问道:“蓉夫人,倘若当初抛弃阿虞的计划、”
“都是旧事了,也没什么好问的。”沐天虞打断她,在桌下扯了扯她的衣角。
姜振清心中暗叹一声,又不想就这么算了,于是改口说:“其实是另有一件眼前事想问问夫人,等我们离开时,夫人愿不愿意同行,随阿虞去三清道宗长居?”
沐天虞没想到姜振清能临时改出来这么一个问题,在脑中过了一遍,明知蓉夫人不会答应,还是暗暗生出了几分期冀之情。
“这、这怎么行?”蓉夫人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说:“沐氏之人不能随意离开西江的。”
沐天虞安抚道:“清清不过随口一问,夫人不用放在心上,我们还要去面见家主,就先告辞了。”
姜振清跟着沐天虞离开,出了门便低声说:“你视蓉夫人为母,可我觉得她根本没有很向着你,这是可以直说的吗?”
“可不可以你都已经直说了。”
“这不是怕你近乡情怯,推你一把,而且一说离开她反应也太大了,沐氏救过她的命不成?”
沐天虞偏过头,眼神有些微妙。
姜振清瞪圆了眼睛,“不会吧?”
恰好就让她这样猜中了,沐天虞粗略讲了下蓉夫人顺着西江漂流而下,被沐卫搭救后留在沐氏的故事。姜振清听完陷入沉默,旁观者清,这样的经历加上种种迹象都表明了最终答案的偏向,或者说以蓉夫人软和懦弱的性子八成给不出答案——但这本身也是答案。
“先去见沐统吧,一大早就急着会面,听听他有什么屁要放。”姜振清还是不愿意戳破沐天虞这最后一点对亲缘的期待,话题转到了沐统身上。
从蓉夫人的住处过去主院书房不算近,行进途中她们从何处动身的消息就及时传到了沐统的耳朵里,提前在门口迎了迎,直接开门见山:“你们从蓉夫人的住处过来,想必她已经跟你提过阵图的事情了。”
“什么阵图?”
“哦?还没来得及说吗?”
沐统迅速反思了一下此事是否提的过于早了,但事关大阵,他的确是心急如焚,阵图二字又已经说出口,索性开门见山道:“便是你手中那卷天阶阵图,理应交予伯父,让沐氏族人共同钻研。”
姜振清少有地第一时间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莫名其妙,看着沐统面上露出的大公无私的神情,愈发觉得割裂了。
难怪急着要见面,原来是打我阵图的主意,沐天虞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不动声色,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直接反客为主道:“离家数年,也不知家中大阵搭建到何种程度了,伯父得空带我去看看,我也好为族中大计出一份力。”
姜振清在一旁添油加醋:“众所周知阵法是西江沐氏重中之重,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大阵,阿虞姐姐难免担心是与家中生分了呢。”
沐统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看过大阵,就愿意将阵图献于族中?”
姜振清张口就来:“这是自然,阿虞姐姐毕竟是沐氏族人,她的阵图便是沐氏的阵图呀。”
“好吧,以虞丫头的天赋,本也有资格亲临阵眼。”沐统应下来,“只不过大阵今日刚刚加了新印,暂时不宜运转,两日后,我亲自带你见识见识如今的无上通天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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