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一月,东风迟迟。
吹起草原上渐染的青茵,唤不醒沉睡的白音戈洛河。
“今年春日还不算太冷。”耶律宗允将手炉放回侍女手中,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匾额。
这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来,只没注意过除了契丹大字和回鹘文之外,何时竟多了汉字。
回鹘营。
耶律宗允心里觉得有趣,却也没停下,抬手止住随从,孤身走进去,看到那几座排列紧凑的白毡帐,宗允沿着记忆右转,没多久就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名妙龄少女。
走近些,可见少女身着绛色大翻领小袖长袍,领面有织金羽纹。头戴莲花金冠,左右各一支珍珠花簪,额间垂有日月坠饰。
“可真是教我好找。”耶律宗允调侃道,“我从东平王府找到白塔集,才知道你在这儿。”
“今日是宝座节的最后一日,我总要露一面。”萧菱生边说边低头将手中的羊角筚篥挂回腰间,额间坠轻晃,一闪一闪折射出阳光的色泽。
宗允不懂这些,直直道出来意:“你赢了。我是来接你的,太子妃殿下。”
听出好友语气中的抱怨,萧菱生笑笑,引他去附近毡帐小坐。
啃了半块甜瓜,又吃了一串葡萄,宗允心情稍舒。
“你倒是威风,只把人得罪了。也该多为自己想想!”
两年前,他听到萧菱生钟情于太子的传言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去信询问却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来听说皇后帐中传出要为太子赐婚的消息,急忙传信给萧菱生,谁知她在南京弄出那么大阵仗,一鞭把皇后的亲侄子萧海邻抽下马,当场断了一条腿。
国舅气得要死,偏偏萧菱生师出有名,陛下治了萧海邻的罪,申饬了南京一应官员。哦,为首那人姓韩,是皇后母家表弟。
他正为好友担心着,形势急转,东京渤海遗族叛乱,萧菱生之父燕王萧孝穆奉命平难。
就在一个月前,燕王凯旋,封号东平。庆功宴上,陛下金口玉言,敲定了萧菱生和太子的婚事。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他的脑子都转不过来。他只知道,圣意转圜,定与萧菱生所为有关。
这样想着,耶律宗允肯定地点了点头,顺手又拿起了一块甜瓜。
“有点软。”耶律宗允评价道。
“毕竟是从高昌运过来,”萧菱生视线扫过果盘,又笑着说,“再等等,等我那里种出了甜瓜,有你一份。”
耶律宗允满意了,萧菱生常年在南京折腾,又和回鹘商队关系紧密,稀奇玩意他没少得。
在他看来,萧菱生样样都好,且不说东平王有功,元妃有宠,单说萧菱生本人,寻遍后族四帐,也没有比她更优秀的小娘子,若不是喜欢上太子,大把潇洒快意的日子等着她。
“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你怎么突然就……”耶律宗允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菱生敛去眸光,露出清浅笑意:“你这是在打趣我?”
按下不解,耶律宗允摇摇头,说:“我总觉得,你要是喜欢上谁,定会死死藏在心里,不露半点痕迹。”
谁知道,你的感情比郎君还要炽烈,还要不可收拾。
耶律宗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只提醒你一句,皇后她,毕竟抚育了太子。”
“太子,仁孝。”
果子吃了,心里话说了,耶律宗允自觉功德圆满,准备打道回府。
萧菱生一路送客送到回鹘营大门,耶律宗允忽地停住。
“你今日又没叫我表兄!”
萧菱生眼角晕开笑意:“若真算起来,耶律氏里有几位我叫不上一声表兄,时日一长,不就分不清哪一个是与我相交多年的长沙郡王耶律谢家奴了?”
耶律宗允,小字谢家奴,乃是当今睿文帝胞弟的幼子,封长沙郡王。生母是萧菱生同族姑母,论辈分确是她的表兄。
契丹皇族、后族联姻日久,像这样的表兄,她还有无数个。
宗允无奈摇头:“我总是说不过你的。”
也是,菱生是述律氏一脉,东平王之女,顺圣元妃的娘家侄女,就算皇太子站在这儿,菱生也是能叫上一声表兄的。
想到这宗允觉得这个表兄还是不叫为好。
耶律宗允思索的时候,营外马车上等候的侍妾已下车迎了上来,听到二人对话,她很快便猜到菱生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郎君时常挂在嘴边的菱生娘子。
那是开泰六年的十二月,天狗吞日,人心惶惶。而这位娘子一落地,墨云消散,金乌显足。
耶律宗允醉酒后对她提起过,菱生娘子出生时日光正好照在帐内菱花镜上,东平王觉着寓意好,便为娘子取名菱生,小字挞里,也就是“镜子”的意思。
暗自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贵女,身材微丰,乌发雪肤,轻风吹起几缕发丝拂过她的眼角眉梢,发尾卷翘,衬得那双柳眉更细、杏眼更圆。
难得,侍妾暗赞,分明是尚余几分稚气的长相,却生生压住了这博鬓金冠、珠光璀璨。
“殿下,娘子。”
宗允扶住了行礼的侍妾,“先回马车等我。”转身看向菱生,“三日后启程,混同江捺钵营地。”
萧菱生浅笑回应。
马车滚滚远去,菱生的侍女珠拉不知从哪走了出来。
“娘子,米家主托我转告,货物都请点好了,商队明日出发。”
萧菱生点点头。
“娘子在想什么?”
萧菱生沉吟:“谢家奴方才对我说,要我多加敬重皇后,因为太子是仁孝之人。”
“昔日,谢家奴也对我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因为有姑母在,皇后必不会多喜欢我,要我慎之又慎。”
“因为陛下爱重皇后。”
陛下爱重齐天皇后,在契丹,没人不知道这件事。
元妃萧弄锦自然也知道,但她不信。
可惜,陛下又对她送去的揭发信置若罔闻,萧弄锦看了两眼自己保养得当的纤白双手,抬头打量起阔别两年的侄女。
穿着时下流行的杏黄色团衫,就俏生生地坐在那儿。头上的飞鸟摇叶金冠精美异常,想必又是那位须弥公主迢迢千里送来的。
仆固氏容貌只称得上一句清丽,可那须弥公主却是艳帜高张,对于萧菱生长成后的模样,她早该有所预料才是。
自家人越过皇后亲信成为太子妻族,她喜不自胜。
就算养着她儿子又怎样,血脉所系,帝心终究还是在她这儿。
萧菱生到捺钵的第一天,便来拜见姑母,也是皇太子耶律宗真的生母——顺圣元妃萧弄锦。
侍立在旁的赵安仁道:“菱生娘子来捺钵,元妃欢喜坏了。”
“姑母欢喜,是因为挞里吗?”萧菱生眼带喜悦问。
“姑母见到你自然开心,”萧弄锦笑容意味深长,“陛下英明,我更心喜。齐天中意的人能有什么好……”
“元妃。”赵安仁出声提醒道。
萧菱生佯作害羞地低下头,她这位姑母的脾气还真是,让人不知怎样才好。
说起来后妃二人的仇怨,那可真是既有家仇,又有私怨。
都道契丹皇后皆出萧氏,可这“萧”一共有五个。
太祖立国之后,以贞烈皇后述律平异父兄之族拔里氏为国舅大翁帐,当今生母承天皇太后萧绰便是大翁帐人,皇后萧菩萨哥亦是。
又以述律平父族回鹘裔述律氏为国舅小翁帐,乙室已氏为国舅大父房、少父房。
等到世宗即位,追封生母奚族萧氏为皇后,列母族一支为国舅别部。
自世宗孝烈皇后之后,皇后皆出自大翁帐。
后族四帐一部之中,小翁帐已经沉默太久,而大翁帐鲜花着锦。
两帐关系,向来不睦。
当年帝后二人感情甚笃,可惜皇后诞下的小皇子早夭,当今年过不惑之时,尚无拥有后族血脉的继承人。
萧弄锦就是在这样的无奈下入宫的。八皇子耶律宗真甫一出生,就被抱给皇后抚养。
帝后,感情甚笃。
虽然养在皇后膝下让八皇子顺利成为皇太子,但身为生母,萧弄锦岂能甘心?即使后面又生育了十皇子秦王,萧弄锦仍对当年的无力和屈辱耿耿于怀。
陪萧弄锦絮絮说些家常,又用过午膳后,萧菱生婉言告退。
待菱生离开后,萧弄锦侧倚在榻上养神。
“眉眼像仆固氏,其他地方倒是有几分大兄的模样。”萧弄锦不知想到什么,睁开眼说道。
“瞧您说的,像东平王不就是像您吗?”赵安仁笑眯眯道。
以宫女身份入宫,能在众多后族女子之中被承天皇太后选中,获得陛下怜惜并诞下两子两女,萧弄锦生得一副雪肤琼貌。
萧弄锦摆摆手:“还是像她母亲多些,只是眉眼生动,仆固氏远远不及。许是像那位回鹘公主吧?”
赵安仁凑趣道:“静如皓月初升,动若丽日高悬,真娘子家人也!”
萧弄锦嫣然一笑,口中却淡淡道:“可惜了。”
回小翁帐的路上,萧菱生低头沉思。
“娘子,是孩里侍卫长。”珠拉小声提醒。
萧菱生抬头停步,对面的孩里显然也发现了她们,正走过来。
“娘子。”
“侍卫长怎么没在殿下身边?”
孩里解释道:“臣奉太子之命,送女真酋长离开。”他守礼地低着头,没发现萧菱生眼底一闪而过的震惶。
萧菱生压下心思,看向一旁满面失意的女真酋长。
孩里想着这位娘子未来的身份,多说了一句:“娘子不必在意,只是女真各部没办好殿下交给他们的事罢了,殿下已宽限了时间。”
萧菱生点头:“我知殿下宽厚。”
余光扫过女真酋长一瞬间充满怒火的双眼,萧菱生眼前,突然闪现许多双眼睛。
那是挣扎在女真人高压统治下的契丹人的眼睛。
七岁那年,华胥一梦。她变成了一百多年后的同族小娘子,彼时契丹已灭国,而灭契丹者,正是八十五年后的女真。
混同江,王帐。
睿文帝一月便有些不适,太子耶律宗真极力建议睿文帝回上京修养。
“阿爹……”耶律宗真担忧地看了堪堪病愈的睿文帝一眼,欲言又止。
睿文帝耶律隆绪疲惫地轻阖起双眼:“我意已决。”
“儿知晓了。”
帝王四时巡幸是国之大事,关乎国政、军事与外交,不可擅变。
还是太稚嫩,睿文帝心底叹息,这样想来,孝穆家的小娘子有主意些也未尝不可。
他太清楚,一位得力的皇后对于初掌权的帝王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听说,你未来的太子妃已经到捺钵了。”
“可惜女真部今年产的东珠太少,”睿文帝说着,眼含深意地看向儿子,“耽误了我们太子的大事。”
耶律宗真无奈:“阿爹。”
睿文帝不再打趣年轻的皇太子,问道:“你知道朕为何最后定下萧菱生做你的太子妃吗?”
耶律宗真不假思索:“菱生娘子出身后族小翁帐,身份贵重。东平王允文允武,战功赫赫,乃国之重臣。东平王妃乃回鹘王室,身系高昌和甘州。”
睿文帝不置可否,却提起另一件事:“朕本属意萧绍宗之女,他是小翁帐人,又与大翁帐关系紧密,可为你平衡后族。可惜,他们终究太贪心。”
大翁帐和韩家同气连枝,必成大患。睿文帝眼中一片漠然。
“孝穆家的小娘子在汉人聚居之地长大,将来可助你良多。”
“也只有她,才能确保萧孝穆全心全力地支持你。”
耶律宗真垂下眼帘,他心知睿文帝话中深意,不会再像幼时一样,天真地发问:他的亲舅舅,不喜欢他还会喜欢谁呢?
待睿文帝安歇,耶律宗真缓缓从帐内走出来。
月光倾泻在他俊挺的眉骨和高直的鼻梁上,掩下最后一丝犹疑。
等候在外的萧知足走上前询问:“陛下可有改变心意?”
“能让阿爹改变心意的,只有仙逝的承天皇太后。”
萧知足忍不住问道:“那殿下为何还……”
耶律宗真笑了笑,眼神悠远:“阿剌,我是纯孝的太子啊。”
阿爹从不缺少孝顺的儿子,尤其是那位冲龄夭折的兄长。据宫人回忆说,小皇子日日问安,最大的心愿就是快些长大亲自为父母猎得好皮毛,每每忆起都令皇后垂泪不已。
他虽不是最孝顺的一个,却也不能再输给其他兄弟。
萧知足哑声,他自幼养在宫中,深知这位身份尊贵的表弟的种种不易。
初见时耶律宗真还是幼童,有着同姑母一样略深的眼窝和秀挺的鼻子,团团似雪,稚嫩可爱。站在陛下身侧,好奇地盯着他,又矜持地压下上弯的嘴角。
十二年倏忽已逝,昔日稚子已长成身姿颀长的少年。入则埋首案牍,出则巡视四境。
白音戈洛河里的沙砾无法选择在哪一道弯留下。萧知足忽然想起了妹妹说过的这句话。
注:1.宝座节,庇麻节,摩尼教重大节日,从春天开始,持续一月。2.捺钵,契丹皇帝四时各有行在之所(具体地点有变化。大概就是皇帝带着贵族大臣一个季节换一个地方玩,进行渔猎、外交等活动)3.上京,契丹置五京(当前时间线四京),包括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赤峰林东镇),南京析津府(今北京),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东京辽阳府(今辽阳)。4.混同江,今松花江。5.后族族帐说法众多,取其一。6.时间线原因,谥号采用重熙修史前的版本。
#尽量用汉名方便看,表亲切或蔑视语气时会用到契丹小字。实在喜欢也会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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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潢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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