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消融,鸭子河上飞鸟低回,山后倏地飞出一只白羽大鸟,嘶鸣着俯冲而下,利爪如钩,紧紧抓住一只黑天鹅的翅膀,惊散群鸟,羽毛纷落。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这是萧菱生第一次看海东青高飞在天、捕猎迅疾如电的样子。
耶律宗允偏头笑看萧菱生,意味深长道:“那是太子殿下的海东青,我记得像是叫‘玉筋’。”
萧菱生遥遥望着水草间海东青和天鹅厮打腾挪,都道太子温和敦厚,却养着这样一只猛禽。
就像群狼环伺、内忧外患下十二岁即位的睿文帝教养出了一位温厚的继任者。
萧菱生勾唇,转身离去。
“累了?”耶律宗允不舍看了几眼,追上萧菱生。
耶律宗允送萧菱生回小翁帐营地,路过大翁帐附近时,远远听得一女子的叫嚣声。
“好啊,你们都去恭维她啊,看她会不会教给你们那些不入流的诡计,让你们也讨个王妃、郡王妃当当?”
是萧海邻的妹妹萧乌云。
耶律宗允面色一沉,欲上前喝止,却被萧菱生按住。
“挞里?”
萧菱生抬抬下巴,示意耶律宗允:“瞧”。
耶律宗允定睛一看,萧乌云背后,盛装丽人翩翩而至。
丽人嗤笑一声:“小乌云,不知你口中入流的诡计是什么?可是去幽州仗势欺人,掳掠民女?”
萧乌云脸一热,她也知是她兄长不占理:“郡主常年待在南京,东平王父女也在南京,郡主自然偏心她。”
“在南京谁的势力比得上韩家,依你的说法我怎么不向韩家卖好呢?”丽人眨眨眼,“大抵是韩家没给我行过方便吧。”
“噗。”耶律宗允没忍住笑出了声,萧乌云看过来见到耶律宗允和萧菱生,恨恨跺了跺脚,跑开了。
丽人摆摆手,其他人作鸟兽散。
“郡主。”
“阿姊。”耶律宗允亲昵唤道。
丽人是睿文帝的外甥女萧玉成,自幼得舅父孝文皇太叔也就是耶律宗允的亡父照料,姐弟二人,向来亲近。
“去岁似乎没听到郡主赏梅雅集的消息。”萧菱生忽然道。
“是啊,十一月时太子就央我来了。”萧玉成笑得颇有深意,“说起来,赐婚的旨意还是我亲眼看着陛下拟的呢。”
耶律宗允奇怪道:“阿姊你怎么还在?”
萧玉成斜他一眼:“怎么?”
耶律宗允连忙拱手告饶。
萧菱生垂眼,她知晓郡主为何迟迟不离开,睿文帝的身体怕是已经不太好了。
也可猜得太子为何要将郡主请来,太子仁孝,为舒帝心,请来睿文帝宠爱的外甥女。
可惜,这位在位四十九年的帝王,没能捱过他六十一岁这一场宿疾。
太平十一年五月,睿文帝病重,元妃萧弄锦急召兄长萧孝先暂掌宫禁诸事,弹压下所有异声。
太平十一年六月初三,缠绵病榻三个多月的睿文皇帝于捺钵途中驾崩。
太子耶律宗真继位,改元景福。
南京杨府。
“学生听闻先帝大行之前留下遗诏,令齐天皇后为太后,顺圣元妃为太妃。”韩元禹沉声道。
他今晨去伯祖父家请安时听到这件事,堂兄弟们说起来毫不避讳。
举国皆知,就在先帝驾崩之后的第三天,元妃萧弄锦自立为太后。以新帝年少,循承天太后例,摄国政。
如今又不知从何处传出这样的风声,真假莫测,祸福难辨。
“两日前,兰陵郡王和国舅以谋逆罪下狱。”杨佶忧心忡忡。
这位新太后专断独行,实是乱国之相。
韩元禹凝眉问:“学生听闻东平王和兰陵郡王曾有袍泽之谊?”
两年前东京渤海遗族叛乱,萧孝穆奉命平乱,萧绍宗正是其副手。也正是这一场平乱之功,燕王萧孝穆得东平王号,萧绍宗得也封兰陵郡王。
东平王萧孝穆身为贵戚,早就启程赶赴永安山太平殿——大行皇帝梓宫安放之地。
若是他肯出言劝谏,能令萧弄锦改变心意也未可知。
韩元禹暗暗观察着杨佶,这位历任地方、官声鹤起的能吏贤臣。
杨佶官任南京留守同知,东平王出镇南京,二人共事十载,相交甚契。
东平王毕竟是萧弄锦的亲兄长。
论起亲疏,东平王会站起哪一边?杨佶又会站在哪一边?
“东平王忠谨自守,不会轻易违逆上意。”萧孝穆慎言慎行,杨佶料定他不会干涉此事。
“先帝梓宫尚未安放入帝陵,陛下的婚事想必也不会拖太久。”杨佶长叹一声,“但愿太后能有所顾忌。”
韩元禹垂眸:“愿如先生所言。”
她,这次又会怎么做呢?
永安山下,郁郁草木出浅黄。微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飘落在采蓝碧色衣裙上。
采蓝出来送高昌回鹘使臣离开小翁帐。
先帝大行,各国遣使致哀。须弥公主让高昌使臣给外孙女带来礼物。
高昌回鹘富有,须弥公主更是坐拥一座金矿,对待后辈向来大方,更何况她们娘子是殿下唯一的外孙女。
打扮娘子怕是公主最大的乐趣。采蓝心底暗暗想。听说娘子小时候,公主直接送来一位画师,每月画一幅娘子的画像送往高昌,好让她远在千里之外依然能够看到外孙女。
采蓝返回之时正遇上珠拉疾步而来,“珠拉阿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珠拉摇摇头,只留下一句:“大事。”
帐内,萧菱生对镜而坐。
珠拉进帐禀报道:“娘子,太后下令赐死兰陵郡王和国舅,同党斩首弃市。”
萧菱生右手一顿,停在一支镶嵌着于阗玉的银簪上。
萧绍宗、萧匹敌赐死,围场都太师女直著骨里等七人弃市,籍其家。
萧菱生心中默念,取一支水晶银钗斜插入发髻。
“齐天皇后罪涉谋逆,着迁返上京。陛下为齐天皇后求情,和太后不欢而散。”
萧菱生抬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启唇无声。
帝曰:皇后抚育眇躬,当为太后;今夺其名而罪之,可乎?
太后怒,不从。卒迁与上京。
这篇《齐天萧后之诬》她曾翻阅过数百遍,现如今亲身经历,倒是恍恍乎不复知孰为真,孰为梦。
石抹家祖父书房中藏有《辽书》众多残篇废稿,这是她读到的第一篇。
等了这么久,终于开始了。
默然良久,菱生才吩咐:“阿爹怕是夜深才得回帐,我有事要与阿爹商议,让图格使人候着。”
如菱生所料,待萧孝穆回帐,已是月上中天。
萧孝穆疲惫地揉着额角,上一次女儿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还是近两年前。
那日菱生也是一脸坚定,字字有声,第一次对他吐露种种谋算。
“承天皇太后胸襟远胜凡俗,当今也是盛世之君。焉知后来者如何?”
萧孝穆从未发觉,女儿的心思竟这样深。
“大翁帐得势,只会变本加厉。乙室已氏示弱了,结果又怎样?这么多年,难道大父房、少父房没有好儿郎、好女子吗?”
萧孝穆叹息道:“我曾想过,等我走后谁可以撑起家族。”
“孝先任意轻狂,孝诚志大才疏,孝友思谨太过,孝忠不善谋略。”
“知足刚直有余,知笃决断不足。你三叔家的知微最是聪慧,只是太喜剑走偏锋,非立身长远之道。”
“可我从未想过,让你来承担这一切。”
菱生不急不缓道:“阿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爹是小翁帐的盾,就让我来做那把刀。”
察觉出萧孝穆态度松动,萧菱生接着说道:“阿爹怎么会看不出,今上从选定太子之日起,就没有留给我们第二条路。”
“阿爹,我们这一支接手西北防务多年,您担任了七年南京留守。烈火之上,岂容安生?”
“女儿早晚会嫁进去,或许是文妃,或许是贵妃。”
“我,选皇后。”
萧孝穆一直记得女儿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挞里,你可是早就预料到今日情形?”萧孝穆蓦地出声,“是以南京那件事后才会让我将孝诚欲以女聘秦王的消息散出去。”
萧菱生从容道:“阿爹这样问,想来姑母定是恼了新帝。”
萧孝穆有些感伤:“我竟不知,她何时变成现在的模样。”
萧菱生不置可否,姑母自小最得宠爱,哪里是一朝一夕的变化。
“先帝要的,是阿爹绝对的支持。”
先帝在得知姑母有意为秦王和堂妹定下婚事之后的态度变化,本就是一种示意。
萧孝穆点头,同为人父,他可以体察先帝为儿子精心安排的每一步。
“只是恐怕先帝也未曾料到,姑母有如此大的胆量,齐天皇后竟也听之任之。”
“陛下,原不用被逼到这般境地。”萧孝穆也不知他是该怜惜不甚熟悉的外甥还是心痛面目全非的妹妹。
萧菱生双眸中光芒闪动,浅浅微笑道:“阿爹,那可是先帝带在身边一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难道阿爹不想知道,这些年来少有贤名传出的陛下,是否真是庸碌之人?”。
她可是,好奇许久了。
萧孝穆深深看了菱生一眼。属下递上来的消息,是菱生娘子自应州一面之后钟情于太子。这也是他会选择帮助女儿的原因之一。
他愧对妻子,尤其想让女儿在姻缘上如愿。
如今想来,这份心思,怕是也在女儿意料之中。
他为人父,也只能替儿女周全。
“我听说,你向杨正叔举荐了个年轻学子?”
回帐路上,采衣见菱生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遂问道:“娘子可是去和王爷商议阻止太后之法?”
“不,我们什么都不必做。”萧菱生悠然道。
采衣不解:“可,人们都说太后这是在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啊?”
菱生停住脚步,轻声念道,“异己……”侧头看向采衣,“谁的异己?”
看着采衣怔愣的模样,菱生笑笑继续向前走。
洒洒明月,落落荒天。
好歹如今她还有广袤的天空,不似百年后,只能困守那一方小院落。
日夜陪着她的,只有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海东青,形容畏缩,病骨支离。
注:1.“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出自《本草纲目》。2.述律平尊号应天太后;萧绰尊号承天太后;萧绰的侄女兼儿媳尊号齐天皇后;萧讷木锦就是萧弄锦尊号法天太后,又尊仪天;萧菱生将来尊号宗天太后。觉得很有趣。3.《辽书》未传世,《齐天萧后之诬》删改自《辽史纪事本末》。“眇躬”,帝后谦称。4.女直,女真,避宗真讳改。
#契丹权贵在南京等地掳掠汉女是很久以前论文里看到的,找不到出处了。
##阿镜:让我们来看看他傻不傻?
济古尔:嗯?女直部还没有把朕要的东西送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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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笼里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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