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苏扶进宫后,将军府倒是清静不少。
太医每三天过府一趟,诊脉开药,不敢有半分懈怠。
过了一月有余,崔华的伤已大好。
这一日,他独自坐在院中晒太阳,春莱端着一盘橘子款款而来。
“将军,吃个橘子吧,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水分可足了。”春莱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蹲在崔华跟前,殷勤地剥开一个橘子,恭敬地递给到他手上。
崔华接过橘子,问道:“这橘子多少钱一斤?”
“六文钱一斤。”
“这么贵,我记得苹果也才两文钱一斤。”
“将军,橘子从南边运到上京城,一路之上光是水路转陆路就要转三回。且橘子皮薄,比苹果的损耗要大一些,同一批橘子,倘若在当地买,最贵也不过一文钱,若是运到上京,去掉十之三四的损耗,再加上路费,即使是卖六文钱一斤,商贩也赚不了多少钱。”
崔华笑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春莱见崔华夸她,喜上眉梢,道:“我经常帮着杜叔记帐,这些事情我多少知道些。”
崔华道:“你还识字?”
“原本是不识的,杜叔教我的。”
“他倒是会偷懒,教会了你,他就轻松不少。”
“是我求着杜叔教我的,我想着以后成了家,各项开支都得亲手过问,多学点也不是坏事。”
“你这么好学,将来娶你的人有福了。”崔华咬了一口橘子,五官拧成一团,这橘子好酸。
春莱见状,急忙重新剥了一个橘子,她先尝了一瓣,是甜的,才递给崔华,道:“将军,你吃这个,这个甜。”
崔华接过橘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春莱道:“白露的家人找到了吗?”
春莱摇头,道:“没有。白露是被卖过好多回的,她连自己家是哪里的都不记得了,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去找她的家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再找找吧,人家好好的女儿折在我这里,总要有个交代。”
春莱义愤填膺地道:“我要是白露就不希望将军去找我的家人。”
“这是为何?”
“我们这些被卖出来为奴为婢的,哪一个不是拜他们所赐,若真当我们是家人,又怎么忍心卖掉我们。卖我们的时候就已经得了钱财,生养之恩也算是还了,此后是生是死都于他们无干。”
崔华也觉得于茫茫尘世中寻找白露的家人难如登天,但是不找良心上又过不去,春莱这一番话说出来,令崔华心安了不少。
春莱又接着道:“白露之死也不能全怪公主,她自己生出了害人的心思,结果枉送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
崔华借着春莱的话问道:“公主走的时候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春莱一时琢磨不透,他是想让公主回来,还是不想让公主回来,不过反正她也不知道,于是实话实说,道:“那日宫里来人请公主进宫,在场的只有吴妈妈,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崔华又问道:“她去了多久了?”
这回春莱明白了,他是想让公主回来。春莱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说道:“有一个多月了,奴婢还挺想公主的,将军快进宫把公主接回来吧。”
崔华轻笑道:“她是太后请进宫的,想回来自己早就回来了,何须我去请。”
春莱以手托腮,道:“也不知道太后诏公主入宫所为何事,我刚才看到吴妈妈在院子里晒被子呢,咱们去问问她吧。”
崔华吃着手中的橘子,一脸平静,没有要去的意思。
春莱拉着他的袖子,动作十分亲昵,道:“将军,去吧。”
入秋后,连下了好长时间的雨,屋子里到处是潮气,趁这几日出太阳,吴妈妈赶紧把衣服被子都拿出来晒晒。
“吴妈妈!”春莱甜美的声音传来。
吴妈妈看到崔华,躬身行了一礼。一抬头看见春莱挽在崔华胳膊上的手,眼神凌厉,瞪了她一眼。春莱自知理亏,忙松了手。
吴妈妈道:“将军身上的伤可好些?”
崔华道:“好多了。”
“将军可是有事吩咐?”
“无事,今日天气好,我随便出来走走。”
崔华无意中撇了春莱一眼,春莱道:“吴妈妈,公主什么时候回来,好长时间没见她还挺想她的。”
“想她?”吴妈妈震惊,道:“你?”
春莱笑着点头。
吴妈妈看了看崔华,瞬间会意,解释道:“那日宫里头来人,说是太后诏公主进宫,公主原本不想去,老奴想着太后的旨意不能违背,就劝着公主去了。来人没说是什么事,老奴也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能回来,要不将军您进宫看看吧。”
崔华道:“她不回来更好,我还能落个清静。”
吴妈妈和春莱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将军,将军!”贾亭西气喘吁吁跑到崔华跟前。
崔华道:“出什么事了,如此慌张?”
贾亭西看了看一旁的吴妈妈和春莱两个人,眨了眨眼,道:“没事。”
崔华道:“这么凉快的天你也能跑得满头大汗,去我院里喝杯茶吧。”
他二人走后,春莱道:“那我也告辞了。”
“站住!”吴妈妈喊住了她,道:“春莱,你知道鸡为什么不会飞吗?”
春莱听出了吴妈妈话中的指桑骂槐之意,也不恼,坦然道:“因为它不是凤凰。”
“你知道就好,守好你的本分,不要痴心妄想。”
春莱反问她道:“什么叫痴心妄想?我记得吴妈妈您刚进将军府的时候是在厨房刷盘子吧,因为给将军做了几次宵夜,说过几句嘘寒问暖的话,缝补了几回衣裳,一步步做到了内院总管的位置。如果按照您刚才说的,守好自己的本分,您现在应该还在厨房刷盘子才对,而不是站在主人的院子里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训我。”
吴妈妈被春莱气笑了,道:“你不要在这里偷换概念,我所做之事都没有超出一个奴婢的本分。”
“那这就恕难苟同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不遮掩了,我从来都不打算做一辈子的奴婢。”
“你还想当主子?”
“有何不可?”
“难如登天。”
“只是难如登天而已,又不是绝无可能。”
“你一个奴婢,一没有背景,二没有靠山,你凭什么能当主子?”
“太祖皇帝打江山之前也只是个农夫,他都能做皇帝,我为何不能当主子!”
“你说这话就该杀头!”
“那也得有人去揭发我才会被杀头,反正吴妈妈您肯定不会。”
“我若是会呢?”
“到时候我们一起死,我就说是将军经常在家中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只是耳濡目染学了点皮毛。”
“你......”虽说是玩笑话,但这种诛九族的玩笑牵扯到将军,让吴妈妈着实有些气恼。“我要提醒你,看咱们公主的架势,你若是想从她那里分到将军的宠爱,怕是比造反还难。”
春莱嗤笑道:“谁要那些情呀爱呀的,我只求富贵。我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只要能让我做个妾,不用干这些粗活,坐享富贵,我就心满意足了。”
吴妈妈道:“你这野心还不够大?全天下有几个人能坐享其成的,我原本只以为你是痴心妄想,现在看来你八成是疯了。”
春莱道:“咱们走着瞧好了,我一定能成为将军的妾室!”
“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告诉杜老头,趁冬天没来之前给府上多囤些碳,今年将军和公主都在府中,用度肯定比去年大,现在多买一点,免得临近年底涨价多花冤枉钱。”
吴妈妈看着春莱离去的背影,心道:这丫头,哪来的自信!
书房内,贾亭西猛灌了几口凉茶,突然又犹豫,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崔华。
崔华见他这般神情,以为是没喝够,道:“我再让人上些茶水来。”
“别,不用了,我喝好了。大哥......”
崔华与李修俄、贾亭西年幼相识于逃难的途中,三人共同经历过生死,以兄弟相称。后来三人都入了大将军崔明麾下,各自有了军职,李修俄仍以“大哥”相称,而贾亭西却改称军职。今日突然称他为“大哥”,不知是何缘故。
“怎么了亭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出人命了。”
崔华大惊,道:“军营里出人命了?”
“不是军营,但跟军营有关。”
“是我们营里的士兵杀了人?”
“田家村的里正前几天找上门来,说我们营里的人一个月前杀了他们村子里的人,因是军中之人,便没有上报官府。”
崔华怒道:“确实没有必要上报官府,凡军中之人枉杀平民,立斩不赦!你还来回我干什么,是谁杀了村子里的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是......是李修俄。”
崔华顿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修......修俄,他怎么可能杀人,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弄错,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是他。那人家中上有高堂,下有幼子,里正说没有上报官府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户人家想要些赔偿,不想把事情闹大。”
“那就给他们,要多少都给!”
“可李修俄不愿意给,还把里正打出了军营。”
“他若是没钱,我来给。”
“大哥可还记得,与我是怎么相识的吗?”
崔华道:“现在提这个干什么?”
“大哥是不记得了吗?”
“我当然记得,那年黄河决堤,我家乡受灾,一路要饭逃了出来,先是遇到了修俄,后来又遇到了你。”
“大哥可还记得初遇我时的场景。”
“那时你被几个衙役按在地上打......”
“因为他们把陈年的烂米、霉米拿来给灾民煮粥,把朝廷发下来的赈灾新米拿回家自己吃,或是换给米商从中赚差价。我揭穿了他们,所以他们就打我。”
往事历历在目,崔华当然知道亭西提起陈年旧事的用意。那时他从衙役手中救下了亭西,并且义正词严地说:“你们这些官府的蛀虫,仗着手中有权为非作歹,谋取私利,朝廷的名声都被你们败光了,他日我若是为官做宰,一定把你们这些吸人血的蚂蝗清逐出去,还人间一个风清气正。”
当年的话振聋发聩,而如今真遇到了事情,他却进退两难。
崔华瘫坐在椅子上,贾亭西忙去扶他。
崔华道:“我们当年受尽苦楚,死里逃生。我在心中立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将来有权有势才能护你们周全。”
贾亭西道:“当年要不是因为大哥你救了皇后,我跟李修俄也不会有机会入崔明大将军门下,我心中对大哥是无限的感激。可是大哥你太纵容李修俄了,打仗的时候,他有腿疾,独占着傅大夫给他自己看病也就算了,但他在军中养了几个厨子专门给他开小灶,大家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说什么,军中物资紧缺,他这种养尊处优的行为,难免在背后不遭人议论。我不是要挑拨大哥你与他之间的关系,我是怕大哥你再这样惯着他会酿出大祸。”
崔华叹了口气,道:“我欠他的太多了,这辈子都还不完。”
贾亭西冷哼一声,道:“他就是仗着你对他的愧疚,才敢如此横行肆无忌惮。大哥,你该管一管他了!”
“备马,去京郊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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